《水经注》卷十一“滱水”：“滱水自倒马关南流，与大岭水合。水出山西南大岭下，东北流出峡，峡右山侧，有祗洹精庐，飞陆陵山，丹盘虹梁，长津泛澜，萦带其下，东北流注于滱。”^[6]1051

其中“丹盘虹梁”所指为何，颇令人费解。历来研究郦学的学者多对此进行过关注。(1)而对“飞陆陵山”不作然否。其实，“飞陆陵山”中“飞陆”不辞，当为“飞陛”之形讹。下面从三个方面进行分析。

首先，从字形来看，“陆”之繁体“陸”与“陛”在魏晋南北朝形体极其相近，如秦公《碑别字新编》中所收录：

“陸”，《魏魏灵藏造象》作“”，《魏彭城武宣王妃李氏墓志》作“”^[8]137；“陛”，《魏王方略造须弥塔记》作“”^[8]143。

“陸”，《魏东安王太妃墓志》作“”^[8]137；“陛”，《齐牛景悦造象》作“”。^[8]143

“陸”与“陛”因形近而讹在古籍中亦有例证，如文渊阁四库全书本《集韵》去声四十八隥韵：“墱，飞陸谓之墱。”^[10]而北京图书馆所藏之《宋刻集韵》正作“飞陛”：去声四十八隥韵：“墱，飞陛谓之墱。”^[9]175

其次，结合语境和二字语义来看，“飞陛”比“飞陆”更有道理。《水经注》此处是郦道元描写祗洹精庐建筑的，因此，从上下文的逻辑顺序来看，是与下文“丹盘虹梁”相对应的，应是表示建筑的名词，即登堂入殿的台阶。“陆”，《说文·阜部》：“高平地。”段玉裁注：“《释地》、《毛传》皆曰：高平曰陆。”^[13]731“陛”，《说文·阜部》：“升高陛也。”段玉裁注：“自卑而可以登高者谓之陛。”^[13]736即我们常说的“阶梯”。两相比较，此处当是表示“自卑而可以登高者”义的“陛”，而不是“陆”。《永乐大典》本《水经注》作“飞陆陵山”，亦误。

再次，从“飞陛”的使用义项来看，“飞陛”，义为“凌空直上的阁道阶梯”。三国魏曹植《七启》：“华阁缘云，飞陛凌虚，俯眺流星，仰观八隅，升龙攀而不逮，眇天际而高居。”赵幼文校注：“飞陛，谓阁道阶除，凌空直上，不在于地，故称曰飞陛。”^[1]21赵注极是。

“飞陛陵山”，在古籍中亦有用例，如：《六臣注文选·晋张协<七命>》“而乃峣榭迎风，秀出中天。翠观岑青，彫阁霞连。长翼临云，飞陛陵山。”刘良注：“屋檐如鸟翼之临云也。飞陛，阶道也，言高如鸟飞而陵上于山。”^[12]540《晋书·张载传》附“弟张协传”引《七命》亦作：“长翼临云，飞陛陵山。”^[2]1520由此可见，“飞陛陵山”意思是说：“凌空直上的阁道阶梯比山峰还要高耸”。

“飞陛”一词，在汉魏六朝文献中屡见，还如：

东汉王延寿《鲁灵光殿赋》：“于是乎连阁承宫，驰道周环。阳榭外望，高楼飞观。长途升降，轩槛曼延。渐台临池，层曲九成。屹然特立，的尔殊形。高径华盖，仰看天庭。飞陛揭孽，缘云上征。”^[11]516三国魏曹植《节游赋》：“览宫宇之显丽，实大人之攸居。建三台于前处，飘飞陛以凌虚。连云阁以远径，营观榭于城隅。”^[1]183晋左思《魏都赋》：“驰道周屈于果下，延阁胤宇以经营。飞陛方辇而径西，三台列峙以峥嵘。亢阳台于阴基，拟华山之削成。”^[11]272晋陆机《拟西北有高楼》：“高楼一何峻？岧岧峻而安。绮窗出尘冥，飞陛蹑云端。”^[7]477陆机《七徵》：“珍观清榭，岳立连行。云阶飞陛，仰陟穹苍。耸浮柱而虬立，施飞檐以龙翔。”^[7]791

“飞陛”在唐以降亦有沿用，如：

唐慧立、彦悰著《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八：“灯皎繁花，焰转烟心之鹤。幡标逈刹，彩萦天外之虹。飞陛参差，含文露而栖玉。轻簾舒卷，网靥宿而编珠。”^[3]181宋代徐铉《骑省集·大宋重修峨嵋山普贤寺碑铭》：“其后则层楼入汉，飞陛连云。彩槛离楼，冠余霞而上出；璇题玓瓅，缀列宿以旁廻。神明之台，不足以语其髙；天梁之宫，不足以矜其丽。”^[10]宋代李诫《营造法式》卷一“平坐”：“张衡《西都赋》：‘阁道穹隆。’注：‘阁道，飞陛也。’《义训》：‘阁道谓之飞陛。飞陛谓之墱。’”^[10]元代戴良《九灵山房集·题赤松山清风楼》：“仙家十二楼，恒在瀛海间。岂意逐飘风，飞飏到兹山。翔檐出林表，飞陛蹑云端。紫馆高与齐，金洞遥相连。”^[10]

另外，在笔者所能查到的古籍中有两处“飞陆”用例清代学者认为是“飞陛”之误。唐王勃《梓州玄武县福会寺碑》：“千栾电纠，万桷霞张。飞陆缘甍，层构架景。”《文苑英华》卷八百五十三亦作：“千栾电纠，万桷霞张。飞陆缘甍，层构架景。”^[5]4504其中“飞陆缘甍”，清蒋清翊《王子安集注》：“疑‘飞陛缘云’之讹。王延寿《鲁灵光殿赋》：飞陛揭孽，缘云上征。”^[4]560通过以上研究可以看出，蒋清翊怀疑“飞陆”作“飞陛”亦是有道理的。

综上所述，笔者认为《水经注》“飞陆陵山”之“飞陆”当为“飞陛”。

（本文发表于2011年第4期《语文研究》）

 

附注：

（1）王先谦《合校水经注》：“官本曰：案，注：影印本为“案”此二语有舛误。案赵盘虹，乙作虹盘。”（中华书局,2009年，188页）王国维《水经注校》：“克家云：疑作丹虹盘梁。”（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389页）杨守敬、熊会贞《水经注疏》：“朱《笺》曰：克家云：疑作丹虹盘梁。赵依改。戴云：按此二语有舛误。”（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年，1051页）陈桥驿《水经注校释》（杭州大学出版社,1999年）、《水经注校证》（中华书局,2007年）虽未出按语，然其与叶光庭、叶扬合作的《水经注全译》中认为：“这两句有错误，译者姑凭己意稍加变通。”（贵州人民出版社,1996年，420页）

参考文献：

[1]曹植著,赵幼文校注.曹植集校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

[2]房玄龄等撰.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4.

[3]慧立,彦悰著.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M].北京:中华书局,2008.

[4]蒋清翊.王子安集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

[5]李昉等编.文苑英华[M].北京:中华书局,1966.

[6]郦道元注,杨守敬,熊会贞疏.水经注疏[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

[7]陆机著,刘运好校注整理.陆士衡文集校注[M].南京:凤凰出版社,2007.

[8]秦公.碑别字新编[M].北京:文物出版社,1985.

[9]宋丁度等编.宋刻集韵[M].北京:中华书局,2005.

[10]文渊阁四库全书[M].台湾: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

[11]萧统编,李善注.文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12]萧统选编,吕延济等注.日本足利学校藏宋刊明州本六臣注文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

[13]许慎撰,段玉裁注.说文解字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