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期以來,海外跨文化漢字研究取得了許多重要成就。為向國內外學者和在讀學生呈現跨文化漢字海外研究的基本面貌,提供海外專家學習和研究漢字的經驗,促進中外學者之間的交流互動,鄭州大學漢字文明研究中心邀請從事相關研究並取得卓越成就的部分學者接受我們的專訪,題為“跨文化漢字研究海外專家訪談”,由“漢字學微刊”公眾號、鄭州大學漢字文明研究中心網陸續發布。
今日推出日本北海道大學池田證壽教授的專訪,衷心感謝池田教授接受我們的訪談!
學者介紹:
研究領域:日本語學、日本語史、文字編碼論、日本古辭書。
池田証壽(1955.10〜),日本栃木縣人,北海道大學教授,1979年大學畢業於北海道大學,1981年碩士畢業於北海道大學,1985年結束了在北海道大學的博士課程,先後任職於北海道大學、信州大學,1997年返回劄幌,任教於北海道大學,至2020年3月退休都致力於日語國語學的教育及研究。從今年2020年4月起任北海道大學名譽教授・文學研究院特任教授繼續教育研究工作。
北海道大學國語國文學會前會長,訓點語學會副會長。
著有《國寶玉篇巻第二十七》, 《續高山寺經藏古目錄》,《JIS漢字字典》等。主要論文有《平安時代漢字字書綜合數據庫的構建》,《依據日本的古字書來從事漢語史資料研究》,《高山寺藏新譯華嚴經音義和宮內廳書陵部藏宋版華嚴經》等。
1.請介紹一下您求學、研究的經歷。
我1955年生於日本栃木縣,1979年畢業於北海道大學文學部,之後繼續在北海道大學大學院文學研究科升入碩士課程及博士課程。博士課程之後在北海道大學文學部作為助手工作。於1987年赴信州大學人文學部任副教授,十年後1997年又調回到北海道大學文學部任副教授。2005年任北海道大學文學研究科教授,至2020年3月退休都致力於日語國語學的教育及研究。從今年4月起任北海道大學文學研究院特任教授繼續教育研究工作。
2.您目前主要的研究方向有哪些?將來有哪些方面的研究計劃?
我的主要研究方向有如下三方面。一是關於在日本古代編纂的古辭書音義的成書及傳承的研究,二是與京都高山寺收藏的典籍文書相關的調查研究,三是以數據庫構建・公開為研究基盤,從而將影印、翻刻的基礎資料進行整備的研究。此外,由於構建數據庫的需要,也參與到用於信息處理的漢字符號標準化工作中,使國語學的研究成果與信息學更好的結合,為日本目前的文字信息通信環境的基盤整備作出了國語學者的努力。
目前最關係的研究課題,就是作為筆談標題的“平安時代漢字字書総合データベース(平安時代漢字字書綜合數據庫)”,這個數據庫是將在日本平安時代僧侶所編纂的字書:篆隸萬象名義、新撰字鏡、類聚名義抄(圖書寮本・觀智院本)進行數據化,並基於互聯網進行公開,可以進行自由文本檢索為目的的科研項目。
這個項目的特色在於如下三點:1基於Unicode進行文本符號化,2構建可字頭圖像數據庫,3在取得收藏機構的許可下推進數據庫的構建工作。在日本,每每涉及到文獻資料的公開,都有很多相關的手續,我們在推行數據庫構建時都隨時與各收藏機構溝通,認真地履行了相關的手續。
圖1 高山寺本篆隸萬象名義影寫(北海道大學言語科學講座所藏)
圖2 高山寺本《篆隸萬象名義》數據庫的文本内容(HDIC項目公開)
圖3 觀智院本《類聚名義抄》檢索界面(HDIC Viewer 劉冠偉擔當)
圖4 觀智院本《類聚名義抄》字頭圖像檢索結果(HDIC Viewer)
3.對您的學習和研究影響較大的著作或學者有哪些(或哪幾位)?
首先是我的恩師石塚晴通先生。石塚先生對敦煌文獻的研究造詣很高。在日本,關於訓點資料,特別是對於《日本書紀》訓點本的研究而聞名。石塚先生說過“做研究,就是做其他人沒有做的工作”。身為學生的我,很受啟發。
關於古辭書研究,則深受宮澤俊雅先生的教誨。宮澤先生的著作有《倭名類聚抄諸本の研究》等。
此外,不同研究領域的有亀井秀雄先生。亀井先生是在近代文學及現代文學領域造詣很高的先生。特別是親身赴美介紹研究成果,在國際學術交流上有很高的聲譽。
在古辭書專業領域有貞苅伊徳先生及吉田金彥先生等兩位先生,有著卓越的研究成果。貞苅伊徳先生在60多歲的時候就因病去世,生前未能將研究成果集結出版。作為後進我受前輩學者及先生家人的囑託,於1998年將先生的論文成果總括並編輯出版為《新撰字鏡の研究》一書。
吉田金彥先生長年持續學術研究,在很多領域都有著出色的成果,於2015年在京都大學木田章義先生及大槻信先生的努力下,將吉田先生長年來關於古辭書方面的內容出版為《古辞書と国語》這部著作。吉田先生現在97歲高齡,逐步從研究活動隱退,安度晚年。
與我同時代的有東京大學的月本雅幸教授,任訓點語學會的會長。繼承了築島裕先生的衣缽,對佛書訓點資料長年進行研究,特別是關於弘法大師空海著作的訓點資料有著卓越的研究成果。在潛心研究的同時,月本教授也積極地推進日本與國際相關領域的學術交流。
小助川貞次教授任教於富山大學,任訓點語學會的運營委員長,長年專注於漢籍訓點資料的研究。小助川教授繼承並發展了石塚老師的研究,特別是從訓讀這一視點,不僅僅局限於日本資料,也將中國的敦煌資料,韓國的口訣資料,越南的研究資料,特別是近年將歐洲的拉丁語文獻資料的訓讀也納入視野。研究上受到廣島大學小林芳規先生的影響。
豊島正之教授曾任教於北海道大學,研究領域為中世日語,以天主教資料為中心,熟知葡萄牙語・拉丁語等,並且精通計算機信息處理技術,很早就將信息技術應用於語言學研究。是日本文字規格(JISX0208、JISX0213等)開發・修訂工作的中心成員。目前任教於上智大學。
圖5 書影之一
4.您在從事學術研究的過程中,在閱讀文獻、收集資料、撰寫論文、投稿發表等方面有什麼心得體會?
我想時代久遠,我年輕時候的經歷,可能對現在的青年學者沒有太多的參考價值。在我讀本科及研究生院的階段,並沒有太多的教科書、參考書。或者是即使有,當時作為學生的我們也並不知道。有一些是通過老師和前輩的教授指點才知曉的。現在有各種各樣的教科書、參考書及很多的講座。青年學生和青年學者應該多積極利用這些有利條件。
另外,利用目前的信息技術迅速發展的研究環境,青年學生和青年學者應盡可能地在相對短的時間內,熟練學習掌握前輩師長以前通過數十年才習得的專業知識,然後再將更多的時間投入到新的研究中去。
關於論文投稿,審查意見往往都很嚴格,收到嚴厲的審查意見時不要情緒低落,要以得到的意見為契機,進一步認真思考自己的研究並且對論文做修改,從而進行再一次的嘗試。
5.回顧求學和科研道路,您是否也走過一些彎路?一路走來,是否有對學術道路和發展有重要影響的選擇?
剛好在上世紀90年代的時Windows系統開始普及,而Unicode也漸漸得到推廣。Unicode最初可以處理的漢字量大概為2萬字左右,並逐漸增多。我正好在這個時候,開始了對信息學,文字編碼等的學習,並且參與到日本工業規格(文字編碼相關)開發的工作中。我個人也希望在這一時期通過學習文字編碼等知識,而對即將到來的Unicode大規模普及,和可處理漢字量大幅提高的研究環境做相應的準備。但那時候,國語學領域的學者同仁,都勸我不要花太多精力在計算機信息處理上,而是早日回到國語研究的軌道上來。
與文字編碼相關的日本工業規格的開發的過程中,製作計算機的商業公司(日本的話有NEC及IBM等),和使用計算機的媒體單位(出版社,報社等)之間存在很多意見相左的情況。商業公司重視開發生產成本,因而更注重工業規格的互換性能,而媒體單位則從使用的角度出發,希望盡可能地增加可使用文字量。為了調整這些問題,就需要政府(通商省)及有相關知識及經驗的學者(語言學及信息學)也參與到討論過程中來。開發探討的會議定期在東京召開,討論議程很長的時候,會議的時間常常會持續到深夜,或是開滿兩天。對於國語研究者的我自身來說,由於投入了相當多的精力和時間,這是一段比較冒險的經歷,但對於後來的研究工作也有很大的參考價值。
圖6 池田教授參與開發的日本工業規格 JIS X0213
6.您認為漢字和韓文、日文、喃字之間的歷史和現時關係是怎樣的?
歷來,在這些領域的研究,都是學者們在各自的領域(中文,漢文,喃字,日語,西方的語言理論,文字識別等)積累了豐富的研究成果和研究經驗,今後我想應逐步重視如何將這些研究成果進行綜合探討的這一方面。這一點上,我對青年學者寄予厚望,期待在理論及實證的兩方面均可以得到發展。
7.您所在國家的漢字學研究現狀如何?您認為有哪些新的研究成果可以跟中國學者分享?
日本漢字學會(會長,阿辻哲次京都大學名譽教授)於2018年成立。國語學,中文,韓語等專業方面的學者都有參加。同時,隨著對漢字學關心的逐漸增高,也有很多一般民眾入會。此外,醫學方面的研究者也意外地關注漢字研究。醫學相關領域中會用到一些相對難的非常用漢字,並且留存有很多完整的文獻研究資料,近年來一些醫學研究者積極地參與到對漢字的探討研究中。而我自身主要參與的訓點語學會,近年來關於日本古辭書,漢字字書的發表也比較多。
青年學者中有岡墻裕剛(神戸女子大學),藤本灯(京都府立大學)、中野直樹(常葉大學)、小林雄一(漢検漢字文化研究所)等。岡墻裕剛以與明治期的西洋人漢字學習相關的Chamberlain的著作為中心展開研究。藤本灯則以日本最早的國語辭書《色葉字類抄》為主,出版了大部頭的研究著作。論及平安時代的文學作品中的日語語彙與古辭書的關係。《色葉字類抄》成書於12世紀(院政時代),藤本將這一時代日本貴族的日記作品中的語彙與色葉字類抄的内容進行了對照研究。中野直樹則關於漢字字書《字鏡抄》有出色的研究成果。小林雄一(漢検漢字文化研究所)的研究重心則在語源辭書《名語記》。
北海道大學畢業的青年研究者有,研究假名的岡田一祐(北海學園大學),研究漢字字體的齊木正直(北海道大學),研究圖書寮本類聚名義抄的申雄哲(慶星大學),研究篆隸萬象名義的李媛(北海道大學)。此外,正在研究生院博士課程就讀的劉冠偉同學,鄭門鎬同學,張馨方同學也扎實地作出研究成果。
圖7 書影之二
8.您所在國家的漢字學研究,與中國的漢字學研究相比,學者們更關注哪些問題?側重點有什麼不同?有哪些研究方法可以提供給中國學者借鑒的?
在中國有甲骨文,竹簡,帛書等古文字資料出土,日本的研究資料雖然要晚於中國,但在日本保存傳承有大量的古寫本、古版本資料。有一部分得到了整理和研究,但大部分資料還尚未得到關注。對這些資料進行整理、研究是在日本的文獻研究者的職責所在。對於資料的公開及整理、分析,今後來看,信息學的手法變得愈加重要。比如說AI(人工智能),目前在各國都是很受關注的研究課題。在日本,對於假名解讀的AI研發得到很快的發展,但漢字方面還寄希望於今後的研究。AI的研究,前期可提供的機器學習數據的數量越多,識別的精度也會相應地大幅提高。我們的研究,作為地道的基礎研究,對於積累AI 研究所需的機器學習基礎數據是非常有益的,希望十年二十年之後可以實現對古辭書的AI信息處理。
9.您期待與中國學者在哪些方面有更深層次的交流與溝通?
對古寫本、古版本的數據處理,對在這些研究資料中的漢字的數據處理,我想也是中國學者感興趣的一個課題,很期待兩國學界對於這個領域的學術交流。
此外,對於漢字古文獻的注釋,這是中國學者擅長的領域,期待能將這方面的研究成果更詳盡的介紹給日本學者。比如《篆隸萬象名義》,在中國關於這本字書的注釋有很多研究成果,很多也已經出版,如果能將這些研究集大成並介紹給日本學界,我想是非常有參考價值的。
還有一點是,日本的文獻中會記入有日語,其中一部分會存在內容上的誤讀誤寫。例如《篆隸萬象名義》中唯一一處日語和訓“ヘク、ヒユ”,意為“剝去,剝離”,而存此和訓的字頭“㑜”,並無此字義,經考察分析,這應是由誤寫的漢字義注“合板除也(‘除’為‘際’的誤寫)”,中“除”字所生發的錯誤的日語和訓。對於這部分內容的研究分析,需要綜合運用到中國文獻知識和古日語知識。
圖8 池田教授受邀參加韓國口訣学会國際会議「亞洲諸民族的文字(二)」(首爾大學)
10.您認為數字化信息技術和網絡資源對您的研究具有怎樣的影響或作用?
我想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課題。如下的這篇論文中附表會有一定的參考價值。總結了文字編碼的變遷與日本漢字數字化科研項目的發展之間的關係。
Ikeda Shoju and Li Yuan, Building a General Database System of Chinese Characters Dictionaries in Early Japan: Tenreibanshōmeigi in HDIC Project, Journal of the Graduate School of Letters,Volume 13, Graduate School of Letters Hokkaido University, pp.49-64, 2018.
圖9 文字編碼的變遷與日本漢字數字化科研項目的發展
11.您如何處理學術研究與其他日常生活之間的關係?學術之餘,您是怎样放鬆自己的?
我想健康是第一位的。事實上今年年初的時候,我的身體狀況不太好。雖然現在恢復了很多,但還沒有恢復到原來的狀態。注意飲食、運動和睡眠,這樣度過每一天很重要。具體來講,因為很多工作要處理,可以將內容分為大概30分鐘可以處理的工作,然後再分段式地完成。
研究之餘,我比較喜歡閱讀金庸的武俠小說。近來還在網絡視頻上觀看F1的賽車比賽。這些都是研究生活之外的調劑吧。
12.您對所研究的領域有何展望和期待?您有什麼想對漢字研究青年學者想說的?
“少年よ、大志を抱け” Boys, be ambitious.是執教於北海道大學前身的札幌農學校的克拉克博士對青年學生的寄語。任何偉大的工作都是從最初的一步開始的。大江大河的源頭也是始於一滴一滴水的匯集。年輕人應胸懷大志,但不急不躁地一點點向前邁進。我自己未完成的目標就寄希望於後來人,想必會在將來得以實現。
圖 10 古辭書圖書寮本《類聚名義抄》讀解研究會(2016年冬於北海道大學文學部)
※注:文中所示封面池田教授照片及圖6,圖片由“Like! Hokudai”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