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科建设

论宣城派

发布时间: 2006-02-13

    清初文坛风尚多元嬗变,诗坛格局在分合与重组之中,呈现出极其复杂的形态。施闰章、高咏、梅文鼎、梅庚等人承绪明中叶以来的宣城风雅,创立宣城一派,以宣城体标帜诗坛,与云间派、娄东派、神韵派、虞山派、西泠十子等文学流派群体,共同奠立了清初诗坛繁荣的局面。二十世纪清诗研究史上,云间派、娄东派、虞山派等均吸引了不少学者投入学术心力,宣城派则长期为学界忽视。刘世南先生《清诗流派史》一书将清诗划分为十九个流派,力求详尽展示清诗流派纷呈的繁富景观,可惜仍未关注到宣城派。学界有关宣城派主将施闰章的评论文字亦自不少,不过其中误解亦多,如邓之诚先生《清诗纪事初编》、袁行云先生《清人诗集叙录》有关施闰章是清初宗宋诗风巨擘一类的说法,就是一种明显的误解。笔者不揣浅陋,从宣城派的兴起、文学渊源的考察、宣城体特色的辨析三个方面,探讨宣城派的历史风貌和诗歌艺术旨趣,冀以引起学界对这一流派的更多关注。

一、宣城派之兴
    宣城,汉代称宛陵,隋时改称宣城。宣城人文始兴于宋代,明清时期,宣城与桐城并称为江上“二城”,不仅是皖地文学渊薮,也是文坛两大重镇。宣城诗歌风雅,由梅尧臣之倡,初兴于北宋;再兴于元代,贡仲章等人以诗著称一时;三兴于明中叶,宣城梅氏、沈氏家族科甲隆盛,梅守德、沈宠为诗坛眉目,梅鼎祚、梅守箕、梅蕃祚、沈懋学继之而起,宣城诗人在文坛占居一席之地,梅鼎祚还编有《宛雅》,宣扬区域诗学风尚;四兴于明末,梅朗中、沈寿民名重于世,宣城诗坛令海内士子侧目。施闰章《书带园集序》描述数百年宣城诗坛流变云:“吾宣城于江上称岩邑,其山巉以秀,水甘以清,草木扶疏而沃若,其清淑之气所郁积,必有异能之士,道德文章之美,卓然见于天下。而所谓道德者多隐君子,以其文章见者,至宋始有梅昌言、圣俞,元有贡仲章、泰甫父子十数辈。最著者圣俞,以诗名。去圣俞五百馀年,裔孙为禹金先生,文词赡给,雅善博综。其群从季豹、子马、勉叔诸人,为元美所亟称。后禹金闻孙复有朗三,盖庶几与禹金相望者。”[1](卷6)
    准确地说,宣城文学史上之有流派,始自清初施闰章、高咏、梅庚、梅清、梅文鼎、沈泌诸子之结派,而这已是宣城诗坛的“五兴”了。宣城派的出现与科甲兴盛关联不大,它是在清初宣城“科甲久不振”的情况下形成的。追溯其成因,值得注意的,一是明清鼎革改变了竟陵派、几社争衡诗坛的格局,区域诗坛进一步兴盛,宣城派、娄东派、虞山派等即是在这一诗歌运动环境中生成的;二是清初宣城诗人弘扬区域风雅意识高涨,蔡蓁春、施闰章接续梅鼎祚《宛雅》之编,踵事增华,纂辑《续宛雅》,梅清辑录《梅氏诗略》六卷,袁士旦欲编《宛雅续集》、《宛陵十子诗》,惜未成其事,这种风尚确实能反映出清初宣城诗人振兴区域诗歌的意识,而这正是宣城派形成的一大动力;三是易代之变给士人心灵带来极大有动荡,在新朝、故国之间的矛盾选择造就了士子人生价值、文学追求的种种分野,宣城诗人政治态度较温和,学术上倡导阳明心学,并重“用实”,诗文以“学”为本,自成一统,如戴名世《梅文常稿序》所评:“吾江南文学礼义之邦,推宣城为最。其士大夫多崇礼让,敦实行,以清风高节砥砺末俗,而士人读书为文章,不肯雷同诡随,以趋时俗之所好。”[2](卷3)可以说,相近的人生、文学追求将宣城诗人凝聚为一体,促成了一个独具面貌的区域性诗派;四是与施闰章的大力推导密不可分,施闰章与宋琬并称“南施北宋”,又与王士禛、宋琬、赵执信、查慎行、朱彝尊有“国朝六家”之目,其自树一帜,奖掖后进,宣城诗人推其为眉目,不诡随流俗,宋琬《周釜山诗序》云:“愚山方且盛张坛坫,主盟宛陵、敬亭之间。”[3](卷1)
    康熙中叶,清朝统治趋于稳固,宣城科甲再兴,有趣的是,宣城派却衰落下去。大抵说来,宣城派兴于顺治初,盛于康熙中叶以前,康熙中叶后就基本上淡出诗坛了。
    由于历来研究的不足,宣城派成员构成一直未有清晰的揭示,在此故有必要列出一张宣城派重要作家的名单:施闰章是宣城派的主将,高咏、蔡蓁春、徐淑、梅清、梅磊是派中早期核心人物。高咏,字阮怀,诸生。性简傲,康熙十八年(1679)荐举鸿博,授检讨,六年后卒世。工诗文书画,著有《遗山堂集》、《若岩堂集》均不传,清人王相辑选《遗山诗》四卷,刊入《国初十家诗钞》。高怀早年诗多凄怆之音,晚年多颂圣和点缀升平之作,盖不以穷愁之调以终其身。蔡蓁春,字大美,诸生。早年受知于陈子龙,入清为孤节遗民,顺治十八年卒。著有《来谂居集》、《潜水杂著》。徐淑,字善生,工诗文、篆刻。明亡,隐居不出,顺治十四年卒。蔡蓁春、高咏为刻遗诗成《徐东田诗集》。梅磊,字杓司,明亡后为遗民,性喜自负,晚年流寓南京,康熙四年病卒。著有《响山斋集》。梅磊族叔梅清,字渊公,自少与施闰章游从,顺治十一年举人,精于诗画,有《天延阁诗前后集》二十六卷。梅庚、梅文鼎、沈泌为后期代表作家。梅庚、梅文鼎是宣城梅氏诗人后起之秀。梅庚,字耦长,梅鼎祚曾孙,父梅郎中为复社名士。梅庚幼孤,能诗文,自拔尘俗。康熙二十年举乡试,授泰顺知县,在任五年,辞归。著有《天逸阁集》、《漫兴集》、《玉笥游草》、《吴市吟》。梅文鼎,字定九,梅庚族叔,其先人与梅尧臣同祖别支[4](卷12《梅征君墓表》)。酷嗜天文历算之学,著有《中西算学通》,兼擅诗文,生平所作不下二千余首,其《绩学堂诗钞》四卷仅录存三百余篇,大抵不尚华丽,格老气清。梅氏后进诗人尚有梅枝凤、枝南兄弟,梅枝凤,字子翔,有《石轩集》、《东渚诗集》,梅枝南,字子先,俱与施闰章交厚,以诗著称一邑。沈泌、沈埏是宣城沈氏诗人后劲。沈泌,字方邺,父寿峣为复社名士,举兵抗清,战死。沈泌从施闰章、王士禛及东南遗民游,富有才名。沈埏,字公厚,复社名士沈寿民之子。鼎革后,随父流寓十余年,顺治十五年始归里,筑见耕山房,沉酣诗文。康熙四十四年病故,阮尔询哭诗云:“一息未尝忘死交,百年自署是遗民。”[5](卷4《沈公厚传》)以上诸子外,宣城派还包括沈寿国、蔡玉立、梅昆白、僧半山、孙卓、茆荐馨、阮尔询等三十余人。由上可知,梅氏、沈氏诗人构成宣城派主要阵营,在成员数量上,宣城派与神韵派、虞山派、娄东派相比,也称得上蔚然壮观了。

二、宣城派的文学渊源
    “宗唐”或“宗宋”的诗法辨认,是考察清代诗歌运动的一大重心。二十世纪盛行的清初宣城诗人“宗宋”的说法,是否符合文学史的真实呢?清初诗论家谈到宣城诗人时,往往联系梅尧臣以作评述。如李明睿《越游草序》评施闰章说:“圣俞没后五百余年,而有施尚白。……尚白宛陵人,其诗为圣俞无疑。”[6]陈允衡曾告诉钱谦益说:“宛陵施愚山先生,今之梅圣俞也。”[7](卷17《施愚山诗集序》)施闰章《天延阁诗序》论梅清说:“梅氏诗盛自都官,渊公之所为若此,固宜克称其家也。”诸如此类评说留给后人的印象是宣城诗人法乳梅尧臣,推尊宋诗。邓之诚先生《清诗纪事初编》即称:“宣城诗教,倡自梅尧臣,闰章由之,加以变化,章法意境,遂臻绝诣。”[8]袁行云先生进而称施闰章是“清初宋诗派巨擘”,又称:“清初诗人率多沿明七子学唐,高者远逾元明,下者肤阔空疏,在所不免。有一二主宋诗者未称专业。自闰章出,诗风大变,欧梅、苏、黄、陆、范,各争肖之,且无比拟皮毛之习。此清人学宋之胜于明人学唐也。”[9](P161-162)然而,事实却非如此简单。王士禛《梅诗》载云:“宋梅圣俞初变西昆之体,予每与施愚山侍读言及《宛陵集》,施辄不应。盖意不满梅诗也。一日,予曰:‘扁舟洞庭去,落日松江宿。此谁语?’愚山曰:‘韦苏州、刘文房耶?’予曰:‘乃公乡人梅圣俞也。’愚山为爽然久之。”[10](卷18)据此,施闰章在这次与王士禛论诗之前,未曾认真读过梅尧臣诗集。他晚年还指出世人称王士禛“祧唐祖宋”是一种误解,《渔洋山人续集序》云:“客或有谓其祧唐而祖宋者,予曰不然。阮亭盖疾夫肤附唐人者了无生气,故间有取不相袭。”[6]此外,又与冯溥论诗,以纠正“祖宋”诗风相励,《佳山堂诗序》云:“尝窃论诗文之道,与治乱终始,先生则喟叹曰:‘宋诗自有其工,采之可以综正变焉。近乃欲祖宋元而祧前古,风渐以不竞,非盛世清明广大之音也。愿与子共振之。’”[1](卷7)由此可知,邓、袁之论大抵是忖度之辞,施闰章不屑于“宗宋”,自然也谈不上“清初宋诗派巨擘”了。至于李明睿等人论宣城派诗近梅尧臣,意在论宣城风雅不堕,并不含有宣城派法乳宋诗之意。
宣城派是一个区域性色彩鲜明的流派,如果寻绎其“风源”,那就应该是明中叶以来的宣城风雅。
    明代宣城心学是清初宣城派论学的一大源头。宣城人文与桐城、徽州的一个显著不同,即在于标举心学。宣城心学兴于明中叶,沈宠、梅守德从学邹守益,沈宠又师事欧阳德,刻《传习诸录》,宣城心学之倡自此而始。继邹守益之后,钱德洪、王畿应邀来宁国主持水西三寺讲会,与会达数<>,水西之学闻于海内。嘉靖中,罗汝芳任宁国知府,改建水西书院,岁会以时,讲席常满。罗汝芳又延沈宠、梅守德共主讲席。罗汝芳高弟子陈履祥踵继前风,讲学宣城,施闰章祖父鸿猷与邑人汪惟清有“陈门曾颜”之目,倡六邑同仁会,宣城心学臻于兴盛。宣城派的形成与宣城心学传统有着极其密切的关系。陶望龄《海门集序》曾经称明代诗文的真正创立始自阳明一派:“自阳明先生盛言理学……盖不独道术至是大明,而言语文字足以妙乎一世。明兴二百年,其较然可耀前代传来兹者,惟是而已。”[11](卷3《海门集序》)宣城派承传宣城心学,论诗以“学”为本,合学问与诗歌为一,正是继承了明中叶后的宣城学术和文学传统。
    宣城梅氏、沈氏家族的诗歌传统,是宣城派的文学近源。梅守德家族与沈宠家族以科举之盛成为宣城两大文化世家。梅守德、沈宠少年同学,志同道合,以学术、诗文、气节相砥砺,共为宣城一代宗盟。梅氏、沈氏诗人辈出,梅守德之子鼎祚、从弟守箕,梅鼎祚从弟蕃祚、国祚、台祚、嘉祚、鹍祚,沈宠之子懋学及沈氏昆从,形成阵容庞大的诗人集群,宣城诗坛呈现前所未有的景观。王世贞赠梅鼎祚诗叹云:“从夸荆地人人玉,不及梅家树树花。”[12](卷17)明末,梅鼎祚之孙朗中,沈懋学从孙寿民、寿国,族孙寿峣等人接续风雅,标建一帜。梅氏、沈氏诗人也构成宣城派的主体,梅庚、梅磊、梅清、梅文鼎、梅枝凤、梅枝南同属梅氏一宗,文学上继承明代梅氏风绪。沈埏为沈寿民之子,沈泌为沈寿峣之子,同属宣城沈氏一支。沈寿民、梅朗中总持明末宣城风雅,从游者数<>,施闰章、梅清、蔡蓁春早年即从之游,多交复社名士。此外,施闰章又承传学家,弘扬祖父施鸿猷的学术和文学思想。
    无疑,明中叶以后的宣城风雅是宣城派文学的“风源”所在。顺便指出,清初文人不满 于公安、竟陵派诗学,对七子派多有肯定之辞,宣城派概莫能外。或以为施闰章诗路“仍然取径于明七子”[13](P139)。其实,施闰章等宣城诗人追踪高古,昌明变化,虽然肯定七子复古之功,但无意走明七子的旧路。

三、宣城体的特色
    清初宣城派诗被称作宣城体,或宛陵体。较早使用宛陵体一称的是王士禛。康熙十八年,王士禛因梅庚、邵长衡、陆嘉淑夜访,赋《夜月冰修、子湘、耦长见过,同效“宛陵体”三首》[14](卷8)。后世颇沿述此说,如《清史稿·施闰章传》云:“闰章与同邑高咏友善,皆工诗,主东南坛坫数十年,时号‘宣城体’。”与梅村体、神韵体一样,宣城体不是一个泛称,有着其独特的艺术旨趣和风格特色。概而言之,宣城体有以下几大特征:
    一是主“学”,强调道艺一贯,以诗为“道之余也”。历来论施闰章诗观者,大都注意到王士禛《渔洋诗话》所载这样一段文字:“洪昇昉思问诗法于施愚山,先述余夙昔言诗大旨。愚山曰:‘子师言诗,如华严楼阁,弹指即现,又如仙人五城十二楼,缥缈俱在天际。余即不然,譬作室者,瓴甓木石,一一须就平地筑地。’洪曰:‘此禅宗顿、渐二义也。’”洪昇将施闰章、王士禛诗法差异归结为禅宗顿悟、渐悟的不同。其实,主“学”,以诗为“道之余也”,是二人论诗不同的主要原因。施闰章、梅文鼎、梅庚等人重新标举心学,倡言“用实”,推毂宣城心学再兴,宣城派成为清初阳明心学的重要承传。康熙初,施闰章分守临江,修复景贤、白鹭洲书院,主持讲席,赴会者多至.....。宣城派重“学”,主张学术与文学水乳交融,密不可分。施闰章提出诗文皆“道之余也”,《李屺瞻诗序》云:“文者,道之馀也;诗者,文之一体也。”[1](卷6)梅文鼎推崇王守仁、罗汝芳之学,《读王文成集》有云:“大哉君子儒,崛起在东越,拔本塞其源,起死针人骨。……景行仰高山,私淑嗟无及。继此庶磨砺,愿言守成法。”[15](卷2)梅文鼎精研心学,并重“用实”,擅长历算之学,生平所著历算之书八十余种,被江永《翼梅序》推许为“历算第一家”。施闰章《梅定九诗序》叹云:“定九有志于君子之道,目之为诗人,则瞿然谢不敏,余盖心异之。……《易》传有之:‘君子以言有物而行有恒。’”[1](卷7)梅庚博通经史,远承高祖梅守德讲学之风,与施闰章共倡心学。明清诗人多好挟一册诗遍游海内,而梅庚的游历还有着问学四方之意,梅文鼎《送从侄子长北游序》称其:“问道于青原,于是闻见益博,才益奇。而犹以为生不游神京都会之地,则无从尽交四方之英杰,于学问之道,犹有所未周,将以今二月北游于燕。今夫燕台者,天下政治所从出,而四方英杰之所归。其公卿大夫,莫不深明于理道之原,而汲汲于得士,若涉于江湖而需维楫者皆是也。”[5](卷3)
    宣城体主“学”,构成其与梅村体、神韵体的一个显著不同。曹溶序梅文鼎之诗,指出:“有本之学,其积也不易。专一以入之,博涉以辨之,持久以蓄之,然后群美毕汇,溢出而为诗,则其气厚志完,无体不备。……余持此相天下诗,诮其迂者,不啻戟手而起,余终不变其说。意宇宙之大,必有足当之者,果见之梅子定九。”[5]夏峰北学传人汤斌与施闰章结交三十余年,推重施氏说:“世之文人,学无原本,妃青俪白,补缀为工,遂足取誉一时,自矜博雅,求其典型不坠,追配前哲,如先生者几人乎?”[16](卷6《祭同年施愚山文》)汪琬论施闰章诗说:“愚山先生道孔孟之道,而学朱陆之学者也。及其为诗,则又命词简切,立意澹远。……庶几乎能贯道艺者欤!”[6]诗论家或拈出“学人之诗”以作评说,朱庭珍《筱园诗话》即称施闰章“所谓学人之诗,洵无愧矣”。
    二是重“言有物”。论诗主“学”是宣城派主动参与变化明末清初学风和诗风的一大特征,“言有物”是另一显著特征。宣城派承续心学一脉,参酌东林之学及夏峰北学,批评“空言心性”,标举以“体仁”为本和讲求“用实”为特征的一代宣城之学。就学风对诗风的影响而言,“言有物”是宣城之学直接作用于宣城体的一种结果。梅文鼎反对诗人不关痛痒的批风抹月,《金陵杂诗书后》云:“吾作诗,而不能生读者之感,则其诗亦可无作!”[5](卷5)施闰章批评附庸风雅、铺张辞藻之习,《蠖斋诗话》云:“浮华者浪子,叫嚎者粗人,窘瘠者浅,痴肥者俗。风云月露,铺张满眼,识者见之,直一叶空纸耳。故曰君子以言有物。”历经易代的动乱,宣城派不愿“徒取给于诗”。钱谦益《蔡大美集序》称诵蔡蓁春之诗,可以“论其世”,“所谓诗杜陵而文迁史者,良不欲与今之君子同鹄而射侯也。”[7](卷19)施闰章《梅定九诗序》盛赞梅文鼎诗“言有物”,“无时人饾饤裘马之习”。梅清诗多“崎岖丧乱、岩栖旅舍”之作,抒写“沉至缠绵”之意,施闰章《天延阁诗序》云:“读其诗可以考其时、征其地焉。”施闰章《采麦词》、《牧童谣》等体写民间疾苦,梅磊《春日寻李研斋、杜苍略》、《黄池晤陈伯玑即别》抒写遗民酸辛人生,梅庚《听鲍生弹琴》、《江心寺》绘述易代之变,梅文鼎《赠中伯弟三首》、《饮家卓公舍为之作歌同圣占》自抒寒士心志,均是有感而发,深切而真实。总之,宣城体尚质实,言之有物,不空洞浮华。
    三是以“醇厚”为则。历代诗人宣扬温厚诗教,由于作家所处时代不同,有关温厚的追求,各具内涵。宣城派强调温厚,亦自具时代特色。宣城派诗人心态不同于王夫之、屈大均等遗民,又区别于钱谦益、龚鼎孳等贰臣,在清朝统治日渐稳固的现实面前,其趋于认同清廷正统地位,推崇“温厚”之诗。施闰章《与彭禹峰》云:“温柔敦厚,诗之教也。近日北音噍杀,南响浮靡,历下、竟陵,遂成聚讼,可一抚掌。”[1](卷27)他分守临江时,正值江上兵戎,民多逋赋,所作《湖西行》、《牵船夫行》等诗铺叙时事,痛息民艰,“皆以温柔敦厚出之,所谓合乎诗教,后世以为式模”[9](P161)。沈德潜论“南施北宋”之诗,《清诗别裁集》云:“宋以雄健磊落胜,施以温柔敦厚胜,又各自擅场。”高咏诗虽时有愤激,仍以“醇厚”为则,不像顾炎武、王夫之那样带有“生姜”气。梅文鼎推重“温厚”之调,《同诸公论诗有作》有云:“光焰生工力,温柔出性情。”[15](卷3)梅磊、沈埏坚持遗民气节,但其剑拔弩张之作并不多。梅庚、梅枝南、梅枝凤、沈泌诗风更接近施闰章的“温柔敦厚胜”。反驳公安、竟陵诗歌潮流,变化王夫之、屈大均等孤节遗民的易代变风、变雅之调,是顺康之际诗歌演变的一大特征。宣城体的“温厚”正体现了诗歌与世运相适合的一种文学取向。
    四是追求“清深”诗境和“朴秀”风貌。标举“深思”,是万历中叶以来诗歌一大潮流。竟陵派提倡“幽深孤峭”,即是推崇构深致远。施闰章不赞同将钟惺之诗一笔抹煞,以为“深情苦语,令人酸鼻,未可以一冷字抹煞”,“可谓之偏枯,不得目为肤浅”[17](卷6)。施闰章对钟惺的认同,突出体现了宣城派对诗歌“深思”的推重。施闰章严厉批评了清初纠缠于“历下”、“竟陵”之争而是此非彼的习气,盛赞“清深冲淡,秀而不纤,肆而不莽”之诗[1](卷6《陈伯玑诗序》)。宣城派诗歌创作大抵呈现出“清深”、“朴秀”的特点。梅清画境清远,诗与画境相通,如《题画杂诗》其一:“寒云寒树护山家,岩壑无人一径斜。策杖行吟独惆怅,几枝春色到梅花。”施闰章五言近体,多如吴文溥《南野堂笔记》所评“朴秀深厚,味之弥永”[6],王士禛曾摘录其大量五言句为《摘句图》,如“江城连夜雨,山馆独吟身”,“翠屏横少室,明月正中峰”等,皆一唱三叹,有风人之旨[10](卷13)。高咏诗“郁以秀”,“怆以深”,如《宿青溪》:“青溪独宿处,远火出江波。醒酒思残梦,归渔闻夜歌。月斜人语定,舟晓棹声多。九子烟霄外,劳生只暂过。”诗思清切,境味清远。顺便指出,欧阳修《六一诗话》称梅尧臣诗以“覃思精微”见长,以“深远闲淡”为意,尽管宣城派无意宗法梅诗,但在讲求“深思”上,仍不无相通之处。
    五是语言简净、句调整严。宣城派不屑于藻缋,但十分注重语言的拣择、诗韵的协调、格律的深稳。这一点与“公安体”的宕恣、“竟陵体”的幽涩、“神韵体”的空灵、“梅村体”的富丽,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施闰章、高咏、梅庚都有改诗的癖好,施闰章尤甚,字句务求简净、清醇。据梅文鼎《施氏家风述略续编书后》,施闰章诗文再三改定,“虽已授诸梓人,仍刊落之”。现存施闰章《使粤纪行》手改本,从题目到字句颇多增删。清人毛际可叹说:“撰述好人改定者,吾得二人焉:施侍读愚山、魏征君叔子。”[6]徐世昌《晚晴簃诗汇》论施闰章诗有“精严坚栗”之评,郑方坤《国朝名家诗钞小传》则有“格律深稳,锵然而玉应”之论。翻检宣城派诸家之集,不难发现其诗大都清新流动,无“古硬”、“纤佻”、“艰涩”、“粗豪”之习,由此亦见宣城派诗歌的艺术审美追求。
    总体以观,宣城体呈现出“清真雅正”的艺术特色。当然,宣城派各家之诗是自具风貌的,如施闰章早年多奇健之作,晚年颇多理气诗味道的作品;沈埏诗带着遗民诗粗犷的印痕;梅庚诗有其柔丽的一面;高咏早年多有抒写悲愤、驰骋才气之作,晚年则多平和清淡之诗。然而,这些个人创作的差异,不仅未损害宣城体的总体特征,而且促成了宣城派的繁荣之势。

    宣城派在虞山派、娄东派、神韵派及明遗民诗群林立的清初文坛,自建一帜,不轻易依附他人,其艺术独立精神是十分可贵的。宣城体的出现,既是宣城诗歌传统的厚重积淀,又是清初世运变化使然,更是施闰章等人不懈艺术追求的一种结果,某种程度上意味着清初诗人谋求从唐诗、宋诗、明诗的旗麾下走出来另辟阵地。尽管宣城派在康熙后叶就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但其可贵的诗歌求索推动了清代诗坛的繁荣,宣城体与神韵体、梅村体一起构筑了清初诗歌的繁复景观,并影响着清诗的演变走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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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发表于《苏州大学学报》2005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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