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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 2010-08-31
边让见袁阆之事,仅见收于《世说新语》(以下简称《世说》),今已无法确知:本条材料究竟为实录抑或虚构。但无论实录抑或虚构,《世说》选择以之作为“言语”首条,其叙事角度必然与原型故事有所不同。只有以对原型故事的认识为基本出发点,才可能真正发显《世说》以之为“言语”首条的深层创作动机与叙事意义。而根据古人的思维与创作习惯,即便出于虚构,也当有若干事实的影像与线索存在其间。故我们即依据《世说·言语》首条所提供的事实影像与线索,结合对边让所处的时代背景、边让的生平事迹及《世说》等的全面探讨,考论边让见袁阆原型故事发生的大致时间,并推原其原型故事的大概情形,以为探讨《世说》以边让见袁阆叙事作为“言语”门首条的深层创作动因与叙事意义,提供重要前提。
一、由与见何进事迹的反差推断原型故事发生时间
先由《世说》首条所提供的事实影像与线索入手,以探讨边让见袁阆原型故事发生的时间问题。
从《世说》首条所透露的信息来看:一是边让称袁阆是“明府初临”、自称“贱民”,《后汉书·文苑传》记载边让为陈留浚仪(今河南开封)人,由此推断边让当是以布衣身份,谒见家乡陈留的新任太守袁阆,而边让在见父母官时为布衣身份,也符合士人没有官职前乡居于家的常例;[1]二是袁阆接见边让并称“先生”,应是视边让为有一定名望地位的成年人,《世说》虽记载了大量早慧出名事迹,但少有对这些年少者以“先生”相称者,这也可作为《世说》是将见袁阆时的边让视为成年人、且有相当名望的佐证,而《世说》之所以如此处理,当由于边让本事就是这样;三是袁阆既借尧聘许由典故讥讽边让,则二人的相见当与边让仕进之事相关,即或为边让因求仕而主动谒见,或为初任太守的袁阆欲礼贤而主动召见边让。《礼记·曲礼上》:“二十曰弱,冠。”孔颖达疏:“二十成人,初加冠,体尤未壮,故曰‘弱’也。”由此三点,可推断边让见袁阆的原型故事,当发生在边让成年以后,即20岁以后,边让当时已有声望,但尚未任职。而见面开始时,边让因“失次序”,即余嘉锡所谓“举止失措”,[2]受到袁阆的嘲笑,这与边让初见大将军何进的情形,适成鲜明对照:
大将军何进闻让才名,欲辟命之,恐不至,诡以军事征召。既到,署令史,进以礼见之。让善占射,能辞对,时宾客满堂,莫不羡其风。府掾孔融、王朗并修刺候焉。议郎蔡邕深敬之,以为让宜处高任,乃荐于何进……(《后汉书·边让传》)
让占对闲雅,声气如流,坐客皆慕之。(《世说》刘孝标注引《文士传》)
让占对闲敏,声气如流,坐席宾客有百数,皆高慕之。(惠栋《后汉书补注》引鱼豢《典略》)
以大将军何进之权重位尊,其闻边让才名而欲辟命时,竟然“恐不至,诡以军事征召”,还在署边让为令史前,破例“以礼见之”,而边让初见何进,应对闲雅敏捷、“声气如流”,使众宾客无不羡其高风,连职位高于他的府掾孔融、王朗等,“并修刺候焉”。能够在名流满堂的重大场合有沉稳闲雅应对的出色表现,没有相当的人生历练,是难以做到的。袁阆与何进官位高下悬殊,仅为太守,边让见袁竟然“举止失措”,为袁所笑,两大事迹的确呈现出鲜明的反差对比。而边让见何进有确切时间可考,故可借以推断边让谒见袁阆的大致时间。
按边让见何进并被署为令史,是在灵帝中平四年(187)。蔡邕于中平五年(188)写给何进的《荐举边让书》,曾特举顺帝时代有关颜回、子奇的故典,[3]质疑大将军府比照举孝廉年在40以上的公府任职惯例、以“年齿为嫌”而仅署边让为令史,[4]可推知中平四年边让年龄当在40岁以下。[5]而蔡邕虽是指中平四年何进以“年齿为嫌”署边让为令史,但若中平五年边让已够40岁的话,蔡邕就会以符合年限理由荐举,可知中平五年边让年岁也必在40岁以下,故即便以中平五年边让为39岁推算,中平四年边让年龄也有38岁了,而边让本年的实际年岁或当还小于38岁。根据《三国志·崔琰传》裴松之注引《续汉书》记载,孔融于建宁二年(169)年16岁(应为17岁)时,以私纳在逃党人张俭而被下狱,名震远近,张俭还一度因孔融年少而拟往别处避难。其后孔融乃“与平原陶丘洪、陈留边让,并以俊秀为后进冠盖”,且“融持论经理不及让等,而逸才宏博过之”。[6]《后汉书·郭太传》附“谢甄条”,则记郭太曾在建宁二年(169)评价“并善谈论,俱有盛名”的谢甄与边让,可知边让与孔融的年龄相近,获得盛名也早于孔融。中平四年孔融为35岁,[7]如推定边让年龄稍长于孔融,二人的年龄差距约当为1岁,则边让本年约当为36岁,正与我们推断中平四年边让实际年龄当小于38岁相合。36岁已属人生中年时段,自然已经有了相当的人生历练,边让初见何进有沉稳闲雅的出众表现,[8]正符合中年人人生历练较多的特征。由此再来反观,边让见与何进官位高下悬殊的太守袁阆却“举止失措”,导致有如此表现的因素或有多种,但也当由于边让其时还较为年轻,接人待物不够老练、圆熟,尚未形成其日后沉稳、闲雅、博辩风格。故可进而推断:边让谒见袁阆的原型故事发生在其成年以后、中年以前,也就是20岁以后,30岁以前。但这一推断能否成立?可否考知较20—30岁前更为确切的时间?下面,结合边让所处时代背景及边让的生平事迹,再予考论。
二、时代背景、边让早岁事迹与原型故事发生时间
如前所论,从《世说》首条所透露的信息来看,边让以布衣身份谒见新任家乡陈留太守的袁阆,当关涉其仕进之事,且其当已有相当名望,为20岁以上的成年人。尽管有关边让20岁以前的史料较少,但仍可据以断定,《世说》所提供的信息是可靠的,边让在20岁前的确不大可能有因仕进谒见袁阆之举。就汉代职官任用惯例来说,年少(20岁前)任职具有特殊性:年龄通常应是在15岁以上,不但需要个人才能出众或享有较大名望,甚至还要有特殊的家庭与人事背景。[9]边让则如蔡邕《荐举边让书》所称:“髫龄夙孤”,显然无法借助家庭和特殊人事背景仕进。而由前所引材料可知,边让出名较早。由建宁二年孔融在17岁以私纳张俭而下狱,名震远近后,“与平原陶丘洪、陈留边让,并以俊秀为后进冠盖”,可知边、孔“并以俊秀为后进冠盖”的时间,当在建宁二年或稍后(169—170),且边让获得盛名的时间,还要早于孔融。边让年长于孔,二人的年龄差距约为1岁,故边让获得盛名最晚约在建宁元年(168),时年约为17岁。但边让获得盛名前后,有无机会追求任职呢?
按边让获得盛名前后,正为党锢黑暗时期。早在延熹九年(166)十二月,党锢事起,司隶校尉李膺等二百余人受诬下狱;[10]建宁元年(168)秋,则有太傅陈蕃与大将军窦武被诛;[11]建宁二年(169)十月,则有李膺等以钩党冤死。结合当时政治情势来看,一方面,有清流的奋起抗争,边让最为突出的才能,在于博辩方面,其“持论经理”能力甚至高于孔融等年少才俊,故获得盛名必当与当时针砭时弊、激浊扬清潮流的高涨有着直接关联;另方面,面对黑暗政局,有识之士纷纷拒绝征辟或辞官隐居,如孔融出名后就拒绝征辟,直到熹平五年(176),也就是党锢事起10年之后,24岁时,始以与著名党人司徒杨赐相互家庭间的深厚关系,应其之辟为属官。就今所可知的边让生平事迹来看,除了年龄因素,边让深受儒家思想影响,恪守儒家行为规范,享有良好声誉,没有与党人德操相悖的行为,故可推知:边让当不大可能于此宦官统治最为黑暗时期,热衷求仕。
与其早岁求仕沾点边的,是《后汉书·郭太传》附“谢甄条”的记载:“(谢甄)与陈留边让并善谈论,俱有盛名。每共候林宗,未尝不连日达夜。林宗谓门人曰:‘二子英才有余,而并不入道,惜乎!’”。根据我们的考论,边、谢二人谒见著名清流领袖郭太的具体时间,应在建宁二年(169)十月之后,[12]其时二人已有“善谈论”盛名,边让约为19岁,谢甄与他年岁相当。考察当时特定情势,边、谢谒见郭太,很有可能出于如此动机:由于窦武、陈蕃已于建宁元年为宦官所杀,李膺等也于本年被作为钩党冤死,士林领袖凋零殆尽,清流抗争陷入低潮,国家也处于最严重的危机之中,出于对时局的强烈忧患,血气方刚的二人,遂不避嫌疑、勇于自任,以高度热忱相约,经常“连日达夜”候见郭太,希冀以其出众才辨敦请郭太出山,即游说郭太通过为官掌握权力,以占据政治斗争舞台,引领士林与宦官集团抗争。这样,就不能排除二人有希冀郭太援手荐举为官、以追随其干一番拯救国家的事业的愿望。当然,此说能否成立,尚可讨论。即便能够成立,也仅为今所可知的边让最早的与仕进稍有关联的事迹。但边、谢虽被在当时具有思想权威地位的郭太认为尚“不入道”,却不会在见他时举止失措,袁阆声望远在郭太之下,且为郭太所不屑,为何边让见他反而会“失次序”? 建宁三、四年(170—171),一方面仍为党锢黑暗时期,另方面,如司徒乔玄等清流辟用人才,仍坚持较为严格的年龄限制,如《后汉书·蔡邕传》记载,蔡邕即于建宁三年被乔玄辟为掾属,蔡邕时年已39岁,[13]属于本年年约19岁的边让的前辈。故无论就边让的年龄因素、还是时代背景因素而言,20岁前的边让不大可能有仕进的空间与机缘。
熹平年间(172—177),党锢之禁有渐趋松弛之势,杨赐、乔玄等清流先后出任司空、司徒等公位显职,四年春三月诏诸儒正五经文字,刻石立于太学门外,五年十二月又诏“试太学生年六十以上百余人,除郎中、太子舍人至王家郎、郡国文学吏”,但一方面,尽管杨赐、乔玄等清流先后于此一时期出任司空、司徒等公位显职,但宦官势力尚强,仍主导当时政局;另一方面,甄拔人才仍然注重年龄标准,至于有些年龄较轻者能够得到举用,则仍多属于有人事背景关系的特殊安排,如熹平三年(174),20岁的曹操被举孝廉,为郎,除北部尉,显然就得益于与宦官集团关联密切的家庭背景。[14]而五年(176)有宦官讽司隶校尉段颖捕系太学生千余人之事,五年闰五月更有永昌太守曹鸾坐讼党人,弃市,诏党人门生故吏父兄子弟在位者,皆免官禁锢。在选举方面,则“三互法”等严苛选举制度的实行,使“禁忌转密,选用艰难”,[15]故这一时期,边让年约在21—26岁间,一方面,如前所论,恪守儒家行为规范的边让未必情愿出仕;另方面,边让年龄又较轻,并且虽有盛名,却既无出于显宦家庭的特殊背景,也无类似存在于孔融与杨赐两大文化高门家庭间的特殊关系,故也就少有入仕渠道与机缘。
三、光和时代与边让见袁阆原型故事发生时间蠡测
光和元年至三年(178—180),政治文化环境相对宽松,尤其是灵帝的一些诏令,为文学之士的创作与仕进提供了较为有利条件。光和元年(178)二月,灵帝始置鸿都门学,举召能为书、画、辞赋相课试,至.....。诸生课试及格者,任高官,乃有封侯赐爵者。[16]灵帝本年还曾专门下诏为鸿都文学乐松、江览等三十二人图像立赞,以劝学者。[17]光和二年(179)四月,“大赦天下,诸党人禁锢小功以下皆除之”;光和三年(180)六月,“又诏公卿举能通《尚书》(古文)、《毛诗》、《左氏》、《谷梁》、《春秋》各一人,悉除议郎”。尽管被灵帝委以高官的文学之士如乐松、贾护等,多为无行之徒,蔡邕、阳球等也曾力谏置鸿都文学,灵帝的这些举措,与东汉后期儒林清流崇尚实学,疾虚妄之风,重儒家经学而轻文学创作明显不同,但客观上对当时的文化学术与文学创作有较大影响,也打破了任职的年龄限制,刺激、推动了文学之士的求仕。故我们认为,在光和元年至三年间重文化学术任职成为一时风尚的情势下,时年约27—29岁的边让有积极求仕的意愿与行为,当最有可能。边让因仕进而谒见袁阆,也很可能在这一时期。对此,我们可以为边让赢得文学盛名,也是今所仅存的、专以宫苑为题的《章华台赋》作为佐证。
《后汉书》边让本传称《章华台赋》“亦如相如之讽”,其写作自然有特定的时间、地点及其政治文化背景。据史载,桓、灵时代大行宫廷建筑之风,如灵帝于光和三年(180)就曾建毕圭、灵琨二苑。由《后汉书·孝灵帝纪》及杨赐本传等的记事顺序推断,建苑的具体时间在本年冬。杨赐对建苑亦予切谏。本传引录杨赐谏书有“坏沃衍,废田园,驱居人,畜禽兽”和“楚兴章华,郢人乖叛”、“宜惟夏禹卑宫,太宗露台之意”之句。而边让《章华台赋》写楚灵王章华台,楚国正以虎为国之图腾;“夏禹卑宫”等词句也出现于赋中,显然是借楚灵王章华台以讽帝王建苑之事。故《章华台赋》即便不是专门针对灵帝建苑,也当与其感慨桓、灵之际,尤其是灵帝时代奢事宫廷建筑密切相关。然而,耐人寻味的是,本当专“讽”帝王建苑之事的《章华台赋》,其结尾却将讽谏的重心放在了用人,刻意将楚灵王追求兴建宫苑、乐生忘死于其中,与其不重视选择人才联系起来,这种创作思维的确显得有些特别。实际上,无论在当代还是后世,楚灵王建章华台都被作为帝王荒淫无道的著名例证,尤其在楚灵王死后迄于边让所处的东汉晚期,对相关史实的评价材料,丰富惊人。如《春秋左氏传》及《史记》之《表》、《鲁世家》、《楚世家》,都以不同方式记载了楚灵王建台及相关的荒淫腐败行为;《国语》之《楚语上》详载了伍举与灵王升章华台的长篇谏辞,《吴语》也记载申包胥劝谏吴王夫差时,缕述灵王包括建章华台的荒淫无道行为;《战国策·梁王魏婴觞诸侯于范台》、《晏子春秋》之《内篇谏下》与《景公春夏游猎兴役晏子谏》、陆贾《新语·怀虑》、董仲舒《春秋繁露》卷第十三、刘安《淮南子》之《道应训》与《泰族训》、刘向《说苑·正谏》及《新序》之《资质》与《善谋》、班固《汉书》之《东方朔传》与《谷永传》、张衡《东京赋》、崔瑗《郡太守箴》等,都涉及荒淫无道的楚灵王建章华台之事。但针对楚灵王建章华台的众多记载与议论,却很少将楚灵王的荒淫无道与选用人才问题相联系。而《章华台赋》除了“悟稼穑之艰难”一句,“虑理国之须才”、“美吕尚之佐周,善管仲之辅桓”、“虽齐桓之一匡,岂足方于大持”,“举英奇于仄陋,拔髦秀于蓬莱。君明哲以知人,官随任而处能。百揆时叙,庶绩咸熙”,都是写用人问题的。这种特别的写法,一方面固然体现了作者对时代特定政治情势的敏锐观察,另一方面也当有对自己仕进意欲的表达。就前一方面来看,灵帝时代的一大政治特点是,灵帝依违于宦官与清流大臣之间,宦官与清流难以调和的矛盾斗争,以及灵帝的摇摆不定,造成乔玄、杨赐等重要大臣被任了又罢、罢了又任,既难以保证其匡时辅政的持续性,也难以根除宦官专权之弊。故边让婉指佞幸宦官近侍使吕尚、管仲之类强有力的辅佐大臣难以真正出现,也期盼吕尚、管仲类强有力的辅佐大臣彻底根除宦官专权。就后一方面看,如前所论,边让在桓、灵党锢黑暗时期追求仕进的可能性不大,正是在党锢之禁被全面解除、有利于文学之士仕进,甚至可以打破年龄限制,凭借赋的写作直接仕进的光和时代氛围中,边让可以一介布衣而精心撰写《章华台赋》,写下对用人之弊的深入思考,也希望国家真正实行“唯才是举”的用人政策,期待“君明哲以知人,官随任而处能”,并特别强调“举英奇于仄陋,拔髦秀于蓬莱”,以使如同自己一样没有为官资历和特殊家庭及人事背景关系的“英才”、“髦秀”,能够被拯拔于“仄陋”、“蓬莱”。[18]故我们认为,《章华台赋》当写于光和元年至三年间,边让时年约在27—29岁间。除了特定的讽谏意图,希冀借助赋中所显示的出众见识与才能,获得灵帝或政界伯乐的识赏以仕进,或当是边让创作《章华台赋》的重要动机。
而就边让谒见袁阆本事而言,限于史料严重缺乏,今实难确考其具体时间,也难以确知究竟是边让以布衣身份主动求见,还是新任边让家乡太守的袁阆,依循下车伊始礼贤惯例,召见已为成年人、且有名望的边让,但由袁阆借尧聘许由典故讥讽边让,可断定二人的相见,必与边让的仕进相关,边让以“尧德未彰”反击,讥讽袁阆未能象尧聘许由那样礼待自己,也反证其期待袁阆能象尧聘许由那样礼待自己,这说明边让应是有求仕愿望的。故与边让创作《章华台赋》的求仕创作动机有一致处。从边让见袁阆“失次序”,也可以推断,二人的相见当与《章华台赋》的写作时间相近。理由是:如此说成立,边让时已约27—29岁,距见郭太已近十年或超过十年了,尽管如《章华台赋》所写,其求仕理想是希望能够遇到如吕尚、管仲那样的英明伯乐,在现实生活中,如果能够像孔融被杨赐辟为掾属,也当为其所乐见,但因“髫龄夙孤”、无任何人事背景,边让历经漫长的十余年的蹉跎岁月,却仍然难以入仕。联系其在37岁时为大将军何进慕名,仅被署为比掾属更低的令史,却仍乐于接受,就可知道,在有利于文学之士仕进的时代背景下,边让的仕进意欲当更为迫切。袁阆正好于此时新任边让家乡太守,对于边让而言,这无疑使其看到了难得的仕进机遇。因为尽管其时边让尚以布衣身份居于家乡,但他约17岁即在全国享有盛名,以如此名士身份,其在家乡显然更易受到推崇;而汉代新任太守多会遵循下车伊始须礼贤下士惯例,袁阆虽不及陈蕃、郭太等人,毕竟其在早年也以名士起家,曾数辞公府之命,并且有过荐举青年陈蕃等的光荣历史(说详后),故边、袁二人虽年龄相差悬殊,但边让仍易于视袁阆为我辈中人,加之袁阆又为自己家乡的新任长官,平添了几许对他的亲近与信任之情,尤其边让以家乡大名士自居,更难免因在家乡而具有心理优势,而强化了对袁阆或当重视、重用自己的期待与想象。故无论是他主动求见,还是被袁阆特意召见,边让既于袁阆新任家乡太守的特定时候前去与之相见,说他抱有较为强烈的仕进期待,确实合乎情理。但以边让在约17岁这样的风华正茂年岁出名,却在见袁阆前已蹉跎十年甚或更长时间,不得不乡居于家以待时求售,故其在看到仕进机遇的同时,又难免患得患失、躁进心切,自高与自卑心理矛盾并存,也在情理之中。
要之,由于其时边让仍然不够圆熟、老练,未能如在约36岁见何进时,已修得宠辱不惊、沉稳闲雅的强大自持功夫,心理的失调甚至导致在与袁阆相见时,出现“失次序”的反常举动,也就是很自然的事情了。故我们推断,边让见袁阆或当在光和元年到三年(178—180)间,与《章华台赋》的写作时间相近,其时边让年约在27—29岁之间。
四、袁阆其人与边让见袁阆原型故事真相蠡测
关于袁阆其人,鲜见专门记载,仅可从他人传记中看到零星材料。《世说·德行》刘孝标注引《汝南先贤传》称“袁闳(案:当作阆,后引同)字奉高,慎阳人,友黄叔度于童齿,荐陈仲举于家巷”;《后汉书·王龚传》记载其“数辞公府之命,不修异操,而致名当时”。由《后汉书·黄宪传》先记荀淑见十四岁的黄宪而以之为自己师表,“既而前至袁闳所,未及劳问,逆曰:‘子国有颜子,宁识之乎?’闳曰:‘见吾叔度邪?’”,“太守王龚在郡礼进贤达,多所降致,卒不能屈宪”,后记“郭林宗少游汝南,先过袁闳,不宿而退;进往从宪,累日方还……”而《王龚传》记载,建光二年王龚任汝南太守时袁阆为功曹,曾劝说王龚留任陈蕃,可推知袁阆与黄宪当为同辈,二人并为王龚在郡礼进的贤达,年岁也与陈蕃相近并长于郭太。袁阆曾数辞公府之命,建光二年已为功曹,可以推断其任功曹必在成年(20)之后,即使按20岁计算,光和三年袁阆也已有70多岁。[19]而《王龚传》虽称他“不修异操,而致名当时”,《郭太传》、《黄宪传》却均记载郭太“先过袁奉高,不宿而去,从叔度累日” ,并对他发表了著名评价:“奉高之器,譬诸泛滥,虽清易挹。”[20]《世说新语》收录三条与袁阆有关的材料,袁阆都被作为贬抑、揶揄对象。一条见于“德行”第三条,[21]以袁阆器量的窄浅衬托黄宪的器量深广;一条见于“言语”第七条,[22]以袁阆思维的平庸,引出荀爽的“言语”不凡;一条即为“言语”首条。就“言语”首条所记袁阆的表现来看,除了器量浅窄、识鉴平庸与前二条所记相同,任王龚功曹时的惜才之心也已不复存在,老年后托大愚妄自负则格外突出,故作为新任边让家乡太守,其未必没有礼贤为先的意念,但老年后的托大愚妄自负,导致他抓住人家的小过失,并以尧聘许由典故轻率讥嘲边让,不但所拟不伦,也颇失长官风度,故被边让予以有力反击。表面上看,边让虽与袁阆见面开始时举止失措,最后仍以具有高度道德文化智慧的驳辩,赢得与袁阆交锋的胜利。但为郭林宗等儒林领袖所不屑的袁阆,有见谅并鉴赏边让出众才辩的雅量吗?由边让迟至见何进时仍无官职,不难想见,边让为其才辩雄强付出了不被任用的代价,边让见袁阆或当为一次并不成功的关涉其仕进失败的人生经历,原型故事的真相,大约就是这样。
综合前面四部分的讨论内容,本文认为,由于关涉边让的史料较少,我们很难确知边让见袁阆原型故事的究竟,但依据《世说新语·言语》首条所提供的事实影像与线索,并结合对边让所处的时代背景、边让的生平事迹及《世说新语》的全面探讨,仍可尝试考论边让见袁阆原型故事的发生时间与原型故事真相,以为探讨《世说》“言语”门首条的深层创作动因及其叙事意义,提供重要前提。本文因之蠡测:边让见袁阆原型故事或当发生在光和元年至三年间,其时边让年龄约在27—29岁之间;原型故事的真相则关涉边让一次追求仕进失败的政治人生活动。
(本文载于《中国典籍与文化》2010年第3期)
注释:
[1]据诸家所辨,袁闳当为袁阆,袁阆从未任过汝南太守,应为边让家乡陈留太守。参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55页;徐震堮《世说新语校笺》,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4页、第30页;朱铸禹《世说新语会校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46页。
[2]《世说新语笺疏》,第55页。
[3]《后汉书·左雄传》,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2020页记载,阳嘉元年(132),尚书令左雄深察蹈虚荐举之弊,上书建议“请自今孝廉年不满四十,不得察举,皆先诣公府,诸生试家法,文吏课牋奏”,并以“若有茂才异行,自可不拘年齿”,作为必要补充。《后汉书·顺帝纪》,第261页记载,顺帝采纳了左雄建议,“(阳嘉元年冬十一月)辛卯,初令郡国举孝廉,限年四十以上,诸生通章句,文吏能笺奏,乃得应选;其有茂才异行,若颜渊、子奇,不拘年齿。”
[4]根据《后汉书·百官志》记载,汉代职官自太傅至将军为五府,将军一职,品秩比公,开府者四,第一等次为大将军。(大将军、骠骑将军、车骑将军、卫将军之品秩比公,开府。前、后、左、右将军,位比上卿。)在其府属职官系统中,设长史、司马、从事中郎,另有掾属二十九人、令史及御属三十一人的配置。大将军府属的选用,通常是比照公府规格,令史亦然。
[5]参见曹道衡、沈玉成《中古文学史料丛考·边让事迹与〈后汉书〉记事之误》,中华书局,2003年版,第8-9页。
[6]孔融本传也称“融由是显名,与平原陶丘洪、陈留边让齐声称。”
[7]参看陆侃如《中古文学系年》,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293页。
[8]详细考论见即将刊发的《边让考论》,本文不再赘述。
[9]汉代15岁以前不任事,难与成年人相提并论。详参王子今《两汉的少年吏》,《文史》2000年第2期,第22页。
[10]参袁宏《后汉纪·孝桓皇帝纪》下卷第二十二,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432页:“是时太学生三万余人,皆推先陈蕃、李膺,被服其行。由是学生同声竞为高论,上议执政,下议卿士。范滂、岑晊之徒仰其风而扇之,于是天下翕然,以臧否为谈,名行善恶托以谣言曰:“不畏强御陈仲举,天下模楷李元礼。”公卿以下皆畏,莫不侧席。又为三君、八俊、八顾、八及之目,犹古之八元、八凯也。陈蕃为三君之冠,王畅、李膺为八俊之首,海内诸为名节志义者皆附其风。膺等虽免废,名逾盛,希之者唯恐不及涉其流者,时虽免黜,未及家,公府州郡争礼命之。”
[11]范晔《后汉书·孝灵帝纪》,第329页记载:“(建宁元年)九月辛亥,中常侍曹节矫诏诛太傅陈蕃、大将军窦武及尚书令尹勋、侍中刘瑜、屯骑校尉冯述,皆夷其族。”
[12]关于郭太死年学界看法不同,向有建宁二年(169)说与建宁四年(171)说,本文认同建宁四年(171)说。持前一说的依据是《文选》卷五十八蔡邕《郭有道碑文》及谢承《后汉书》、范晔《后汉书》本传的记载,但文选所收蔡邕《郭有道碑文》是否其原文,值得商榷。根据相关研究,郦道元《水经注》所见碑文记为建宁四年正月丁亥,而建宁二年正月无乙亥,建宁四年正月十四日为乙亥,二十六日为丁亥,“丁”、“乙”字形相近,或讹或是,二者必有一是;袁宏《后汉纪·孝灵皇帝纪》上卷第二十三记“三君、八隽之死,郭泰私为之恸曰:‘“人之云亡,邦国殄瘁”,汉室灭矣,瞻乌爰止于谁之屋?’”,若郭太于二年正月死,则不及见十月党祸,故今从建宁四年说。两说论证,可参陆侃如《中古文学系年》,第250-251页;王利器《郑康成年谱》,齐鲁书社,1983年版,第81-83页;梁章钜《文选旁证》卷四十三,福建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曹道衡、沈玉成《中古文学史料丛考·边让事迹与〈后汉书〉记事之误》,第8页;刘跃进《秦汉文学编年史》,商务印书馆,2006年版,第553页。
[13]关于蔡邕被辟为掾属是在建宁三年或四年,学界看法不尽相同,参陆侃如《中古文学系年》,第245-249页。
[14]参看陆侃如《中古文学系年》,第756-757页。
[15]蔡邕上疏语,详见《后汉书·蔡邕传》,第1990页。
[16]参看周天游《八家后汉书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513页华峤《后汉书·灵帝纪》的记载:“(元和)[光和]元年,置鸿都门学,[画孔子及七十二弟子像]其诸生皆勑州郡、三公举用辟召,或出为刺史、太守,入为尚书、侍中,乃有封侯赐爵者,士君子皆耻与为列焉。”
[17]参见《后汉书·阳球传》、《后汉书·孝灵帝纪》记载。
[18]参看拙作《孔融《<杂诗·其一>作于光和三年考》,《中国典籍与文化》,2008年第1期。
[19]按《后汉书·陈蕃传》记陈蕃死年约为70余岁,而王先谦《后汉书集解》,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762页引周寿昌案语:“《窦武传》蕃谓武曰:‘蕃以八十之年’,是蕃已近八十矣。”由光和二年陈蕃既已将近八十,袁阆与陈蕃年岁相近,今推断光和元年至三年袁阆起码已有七十余岁。
[20]袁宏《后汉孝灵皇帝纪上》,谢承《后汉书》、司马彪《续汉书》等均有相近记载。裴注引谢承《后汉书》:“初,太始至南州,过袁奉高,不宿而去;从叔度,累日不去。或以问太。太曰:‘奉高之器,譬之泛滥,虽清而易挹。叔度之器,汪汪若千顷之陂,澄之不清,扰之不浊,不可量也。’已而果然,太以是名闻天下。”
[21]《世说·德行》第三条:“郭林宗至汝南,造袁奉高,车不停轨,鸾不辍轭;诣黄叔度,乃弥日信宿。人问其故,林宗曰:‘叔度汪汪如万顷之陂,澄之不清,扰之不浊,其器深广,难测量也。’”
[22]《世说·言语》第七条:“荀慈明与汝南袁阆相见,问颍川人士,慈明先及诸兄。阆笑曰:‘士但可因亲旧而已乎?’慈明曰:‘足下相难,依据者何经?’阆曰:‘方问国士,而及诸兄,是以尤之耳!’慈明曰:‘昔者祁奚内举不失其子,外举不失其仇,以为至公。公旦《文王》之诗,不论尧、舜之德,而颂文、武者,亲亲之义也。《春秋》之义,内其国而外诸夏。且不爱其亲而爱他人者,不为悖德乎?’”
作者简介: 刘志伟(19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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