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科建设

陈映真对战后台湾历史的反思

发布时间: 2010-12-09

——以《归乡》、《夜雾》、《忠孝公园》为研究场域

 

《归乡》、《夜雾》、《忠孝公园》是台湾乡土文学作家陈映真1999年至2001年创作的三部中篇小说力作。作者在从未有人触及的题材领域,以沉痛的记忆走进历史岁月,以深沉的忧患直面当下台湾的现实,揭示了这样一种严峻而真实的社会现象:日据时期异族统治造成的被殖民情结与精神荒废,戒严年代重重夜雾笼罩下的戒严体质,解严之后政权易帜、本土化势力喧嚣的社会乱象,这些本应该在台湾思想文化领域引起全面反省和清理批判的问题,却遭遇当下社会普遍存在的“历史遗忘”和“反省缺失”。正是因由强烈的现实忧患感,陈映真小说以老年视角切入的回忆唤起台湾被遗忘的历史记忆,以起落沉浮的个人命运史见证风雨多蹇的台湾社会史,以忧患反思的态度清理殖民地台湾遗留的精神荒废,把台湾社会亟待解决的“战后清理”任务,再度尖锐地提到了人们面前。

 

一、以老年视角回忆唤起被遗忘的历史

 

早在19831986年,面对台湾被资本主义驯化、终极关怀丧失的社会现象,有感于“没有严肃的,触及灵魂的战后史的清算”,陈映真已经开始通过《铃铛花》、《山路》、《赵南栋》的写作,追寻50年代初叶革命者的坚贞信仰和不屈精神,揭示和见证台湾戒严年代“清肃运动”造成的历史悲剧。1987年解严之后,当台湾历史掀过了沉重的一页,而又面临着更加复杂喧嚣的现实政治的时候,对历史和现实的深刻反思本应成为整个社会乃至每一个人的责任,但让陈映真忧虑甚至失望的是,在台湾民主化、“自由化”的浪潮中,“许多人出来高唱民主自由,可是在过去戒严的年代里,他们不论秘密或公开地做了哪些事,都不需要一个手续来检讨。”至于“我们为什么容许一个黑暗时代的存在;为什么我们会成为告密者;而我们究竟做过些什么。这些发自灵魂深处的集体探索、清洗以及严厉的自我批评的手续,在台湾不仅看不到,甚至大家还装作事不干己,便马上进入自由化的时代大谈各种理论,这是很可忧虑的现象。”不仅如此,近年来的台湾社会中,从普通民众中仍有表现的“被殖民情结”,到学者张良泽公然为“皇民文学”的辩护,台湾日据时期被异族殖民的创伤和遗害,仍旧荼毒于民众精神和现实社会环境。当今台湾如此严重的“历史遗忘”和“反省缺失”,深深地刺痛了陈映真。他在撰写了《戒严体制和戒严体质》、《台湾的殖民地体质》、《精神的荒废》等一系列政论文章之后,决心继续用文学之笔,来书写一幕幕被遗忘的台湾历史;以一颗反省的心,烛照政治乱象和人心迷失中的台湾现实社会。由此,从昨天开满“铃铛花”的“山路”走来,陈映真继续着以往检视历史的路线,更拓展了今天清理与批判、反省与救赎的写作方向,一幅幅内涵深广和忧患丛生的社会生活图景,在台湾历史与现实互动、个人命运与族群记忆彼此见证的巨大坐标系上徐徐展开。

针对台湾社会普遍存在的“历史遗忘”现象,为了唤起台湾的历史记忆,《归乡》、《夜雾》、《忠孝公园》不约而同地采用了老年视角,即以老年族群的怀旧和回眸,从不同角度讲述、再现、见证以及互为补充曾经发生过的那段台湾历史。

《归乡》围绕“有家难归”的台湾现实境遇,描写了同为40年代后期充军的台湾人杨斌和大陆人老朱的国民党老兵生涯;《夜雾》在台湾新旧政权更替的背景上,透过国民党特务机关老秘书丁士魁的东山再起,特别是国民党特工人员李清皓在精神迷乱中的崩溃自杀,还原了被重重“夜雾”遮蔽的戒严年代的台湾历史;《忠孝公园》则将那个被日本殖民者强征入伍的“台湾人日本兵”林标,与大陆逃到台湾的残暴阴险的国民党老牌特务马正涛相对照,揭示了特定历史背景下所谓“忠孝国家”政治认同背后的深重历史罪恶和现实扭曲。上述小说角色,尽管他们身份背景、职业经历、政治立场、性格取向并不相同,但他们都有无法忘却的打着时代烙印的个人记忆。对于马正涛、李清皓这样的特务而言,“只要马正涛肯让那被自己牢牢密封的记忆之门稍微松开,一些长年被他牢牢压抑的回忆,就会从那黑暗的记忆的洞窟中,带着尸臭,漂流出来。”[1](p137)而在杨斌、老朱这些国民党老兵那里,少小离家,漂泊落难,“事情过去了那么久。都麻木了。可是等上了岁数了,才知道有些事,其实还住在你心里头,时不时,在你胸口咬人。”[1](p28)驱赶不走的人生记忆,让他们在生命暮年或走向死亡之际,去回眸带着各自观点、情绪、往事、人性症结以及特定时空范围的个人生活史;而每一个人的生活史都是与社会生活相联系的,社会生活中发生的各种事件往往成为他们回忆中的支撑点,并连缀出一幕幕历史的影像。其中的核心问题是,“陈映真上述三篇小说中的老人们的‘怀旧’,始终无法摆脱整个中国现代史的困扰,潜在于人的意识底部的历史记忆,在现实的刺激下,被作家再现于个人的感情生活层面。”[2](p38)因而,老年视角的个人记忆,与遥远年代、曾经岁月的历史记忆,以及台湾/大陆乃至整个中国现代史的背景,就有了一种不可分割的联系。 

老年视角的选择,一是因为老年族群漫长而复杂的生命经历,使他们往往承载着沉重的历史重负,成为激活历史记忆的切入点,并具有口述史的意义。二是老年族群作为某段社会历史的亲历者,他们的个人生活史往往带着特定时代的风雨和投影,他们的历史记忆也就构成了历史的不同侧面,成为历史真相多重角度的见证。三是以老年陈映真饱经沧桑、历尽时代风雨的感同身受,以他多年来对台湾史的潜心钻研和独特认知,他更能理解老年与历史、个人与社会、台湾与中国这一系列命题的互动关系和深刻背景,选择老年视角展开有关历史记忆的回眸,也就成为他当下写作最熟悉、最切近、最富有生活质地和思想情感积淀的途径。事实上,对穿行了20世纪社会风雨的老人记忆的激活,这种选择本身也意味着一种世纪回眸,其中必然贯穿对台湾历史的认知与清理。

 

二、以个人命运沉浮见证台湾历史真相

 

《归乡》、《夜雾》、《忠孝公园》对历史记忆的重现与廓清,有自己鲜明而独特的写作指向。在中国现代史的大视野下,以起落沉浮的个人命运史见证台湾社会的影像,为发掘和还原错综复杂的台湾历史真实, 提供了多角度认知以及清理的途径。 

台湾自1895年沦为日本殖民地以来,从被异族奴役半个世纪之久的日据时期,到风云诡谲、变化多端的光复初期;从长达38年的戒严岁月,到1987年解严以来众声喧哗的当下社会,台湾经历了一幕幕灾难深重、风雨多蹇的历史。要在中国现代史的大背景上,重温这些被遗忘的台湾历史;要在三部中篇小说的格局中,承担廓清与反思历史的重大命题,陈映真特别注意把握了历史幕布上的人物形象设置、时空转换方式和个人记忆的映现内容。

《归乡》、《夜雾》、《忠孝公园》的主人公形象,多集中于老兵和特务两类人物;在具体的文本中,他们又以两两对照的角色设置,构成或对应、或补充、或互为见证的人物关系,诸如《归乡》中的国民党老兵杨斌和老朱,《夜雾》中的保密局特务丁士魁和李清皓,《忠孝公园》中的“台湾人日本兵”林标和国民党特务马正涛。如果说,老兵的记忆更多连缀了兵荒马乱的岁月、辗转流离的命运和战争年代留下的心灵创伤,特务的生涯则主要维系了国家机器、强权政治笼罩下的罪恶人生。由这种形象设置引发出来的个人历史记忆,不仅以双线并行的叙述方式自由地转换海峡两岸的历史时空,而且迭印出许多鲜为人知的台湾史记忆影像。

《忠孝公园》所描写的历史记忆,离不开日本帝国主义相继发动侵华战争和太平洋战争的背景。一方面,通过“台湾人日本兵”林标的经历,揭示出殖民地台湾在“皇民化”运动中实施“志愿兵制度”的历史真相;另一方面,藉由老牌汉奸、特务马正涛的暮年回忆,复现出当年东北沦陷后日本宪兵队用拷讯、绑票、缉捕、屠杀等手段镇压中国人的侵略内幕。从被强征入伍送往南洋战场当炮灰的林标, 到自觉充当日本宪兵队汉奸残害中国人的马正涛,在历史残暴的拨弄下,他们经历和见证了我们民族现代史记忆中最不堪回首的一页。

小说中,特别是林标被强行改变和扭曲的一生,写尽了台湾“皇民化”世代中底层小人物的命运悲哀。1937年卢沟桥事变之后,日本帝国主义为了配合他们称霸亚洲、建立所谓“大东亚共荣圈”的侵略野心,宣布台湾进入“战时体制”,并将台湾当作南进的基地和跳板。与此同时,殖民者疯狂推行“皇民化运动”,一是要从语言、教育、服饰、宗教、风俗等方面消灭台湾的中国文化和民族精神;二是强调挺身实践的“皇民奉公”运动,驱使台湾人走“皇民炼成”道路,为日本帝国效死尽忠。早在19381月,台湾总督小林跻造就提出实施台民志愿兵制度;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台湾开始推行特别志愿兵制度,强迫台籍青年参军到南洋战场;19435月,具体实施“海军特别志愿兵制度”。1944年,日本在战局中损失惨重,兵员日益枯竭,台湾全岛进入战争状态,全面实施台籍民志愿兵制度。“从一九三七年到一九四五年,在皇民化运动下,总共有二十七万七千余台湾青年分别以‘军属’、‘军夫’和‘志愿军’、战斗员等名目被征调投入战争。战死、病殁、失踪者计五万五千余人,伤残两.....。另外因受皇民思想欺骗过头,在南洋、华南战场中误信自己是真皇军而犯下严重屠杀、虐杀罪行,在战后国际战犯审判中被判处死刑者二十六人,十年以上有期徒刑者一百四十七人!”[]3(p574)   

《忠孝公园》写到的林标,就是这“志愿兵”中的一员。19岁那年,刚刚娶亲的农家子弟林标,与村庄上七八个青年一道,在日本警官“ 君要作为忠良的日本国民”的训话中,被强征入伍送到南洋前线去打仗。身为“台湾人日本兵”,林标既受到日军对于“非国民”的歧视和欺压,也被菲律宾游击队当作日本兵来袭击;无论是在酷烈血腥的战斗中九死一生,还是从日本战败的亚热带丛林逃亡归来,或是战后以所谓“忠良的日本兵”身份要求日本政府补偿,我们从林标身上所看到的,不仅是被日本殖民者的“志愿兵制度”所戕害的命运,还有深重的人格殖民化创伤。

《归乡》触及的国民党老兵生涯,启开了诸多鲜为人知的历史记忆。在海峡两岸长期隔离的背景上,过去我们一提到渴盼归乡的国民党老兵,往往是那些1949年前后被国民党政权裹挟迁台、有家难归的大陆籍老兵;岂不知,还有诸多光复后被国民党部队强征入伍、流落大陆的台湾籍老兵,他们同样承受着故乡难归的心灵痛楚。民族分裂时代的社会悲剧,带来了两岸中国人的命运沉浮和情感悲剧;杨斌和老朱的老兵记忆,也揭开了台湾光复初期一段特殊的社会历史。

陈映真“在198812月出版的第38期《人间》杂志曾做过关于‘70师的台湾兵’的专题报道,第一次提到‘家族离散’不仅仅是在台湾的‘外省老兵’,1950年海峡封断之后,曾被驻防台湾的国民党军队第70师连蒙带骗弄到大陆打内战的五万台湾人也滞留大陆不得返台。”[2](p39)国内战争时期,大陆上的国民党士兵多是用枪杆子拉来的,如同《归乡》中的大陆兵老朱,就是受乡长诱骗到城里国军团部大礼堂看电影的时候,被抓壮丁编入国民党第62军的。而台湾人应征入伍,则是另外一种情形。1946年,驻防台湾的国民党军队第70师和第62军,到处张贴招募兵员的告示:“月饷四百五,每天两顿大白米饭,还保证戍守台湾,决不派调到大陆。”[1](p16) “入伍当兵,可以免费学国语,有薪水挣,三个月退伍,保证退伍后有工作。”[1](p24)以这种连蒙带骗的宣传招募来的一万多名台湾兵中,有因为贫穷而入伍的宜兰乡村子弟杨斌,也有抱着学好国语理想、披红挂彩来当兵的农专学生王金木,相当多的人是为了学习国语适应殖民地结束后的生活而入伍的。然而,这些台湾籍国民党兵很快被送往大陆打仗,守锦州,攻塔山,随着国民党军队的溃败,许多人死在枪林弹雨中,做了异土他乡的孤魂野鬼;当俘虏活下来的台湾兵,也都回不了家。让留在大陆40多年的杨斌最为痛楚的回忆,就是“七十师、六十二军连哄带拐,把台湾新兵带走,却把人家扔在大陆上,自己撤来台湾。”[1](p46)事实上,兵荒马乱的岁月,台湾人和大陆人一样地吃了千辛万苦;民族分离的时代,对于流寓大陆的台湾老兵杨斌来说,台湾是40年不曾回去的家;而在随国民党军队迁台的外省老兵老朱那里,同样是归乡无望:“我们回台湾怎么的?民国四十五年以后,我们才知道‘一年准备、二年反攻、三年扫荡……’全是骗人的。”[1](p45)即便等到40年后,两岸的老兵终于有了返乡归家的机会,但让他们永远遗憾的是,见爹见娘的心愿只能在父母的坟茔前诉说;少小离家不能回,待到游子归来,故乡早已陌生;顾念自己的根,却又难舍另外一个家。对于一生漂泊离散的杨斌和老朱来说,“毕竟,台湾和大陆两头、都是我的老家”;[1](p67)这条回家归乡的路,其实就是两岸实现统一的道路,是中华民族构建同一个家国的梦想。

《夜雾》的历史记忆,把我们带到了长达38年之久的台湾戒严年代。国民党政权于19495月颁发的戒严令,成为战后世界冷战、中国国土和民族分裂的结构性内容,构成以反共、防共为主的台湾“安全”体制。《夜雾》正是借特务李清皓自我忏悔般的人生札记,穿越台湾几十年的社会风雨,并发出了“为什么会有那样一个戒严的年代?”、“我们在那个时代都曾做了些什么?”的灵魂拷问。

小说主人公李清皓,曾经是一个天生正直、淳朴热情的年轻学子,为了“报效国家”,误入特务机关求职,身陷无边黑暗,自己也参与了那种历史夜雾的营造。从大批抓捕k市事件和机场闯关事件的“涉案人”,到诱供退伍单少校编造所谓“爱国先锋党”的案子;从制造 老师判刑七年的“为匪宣传”冤情,到重判子虚乌有的“南靖师范潜匪案”,在目睹和参与了诸多诬陷、逮捕、刑侦、迫害无辜者的活动之后,面对解严以来台湾政治时局的急转直下,李清皓恐惧特务生涯的罪孽和前来寻仇的冤魂,害怕翻身的政治犯伺机报复,陷入了不堪负重的人格分裂与内心忏悔,最终导致了他的自缢身亡。李清皓精神分裂的悲剧,不仅仅是天性人格与职业角色的错位,其实质更在于尖锐的社会矛盾冲突引发的精神世界的坍塌轰毁。制造历史夜雾的统治者和实施高压政治的权力机关,以台湾戒严时代的专制统治,不断吸收和扩大特务编队,让20万国民党特务成为这城市里到处漂浮笼罩着的夜雾,终至侦警密探遍布于生活的每一个角落。“无以数计的人被组织到以秘密非法逮捕、拷问、侦讯、投狱、刑杀为日常茶饭的黑暗的系统,残害无量数的人、残害社会,也最终残害了自己。”[4](p37)当年,丁士魁、李清皓这样的特务,“把成千上万的共产党在风风火火的肃共行动中经过百般拷讯、送上了刑场、送进了监牢,终竟保住了国民党的江山,当时靠的正是对领袖、国家和主义的不摇的信仰。”[1](p122)这样的经历,包括《忠孝公园》中马正涛的特务生涯,亦是“因为屹立不摇的国民党而显得理所当然,理直气壮,而没有自我咎罪的梦魇。”[1](p220)如今,特务工作的支柱已经全面遭到变动的世局极其强烈的挑战。李清皓们追随强权体制制造的夜雾曾经笼罩了戒严时代,而他们自己最终也被那夜雾所惊扰所吞没。

由此看来,《归乡》、《夜雾》、《忠孝公园》所再现的历史记忆,构成了日据时期、光复初期、戒严年代乃至当下台湾的某种编年史,它对历史真相的触及和抵达,足以唤起整个社会对“历史遗忘”的警醒和抵制。

 

三、以忧患反思态度清理精神上的荒废

 

    在历史与现实错综复杂的缠绕互动中,没有得到清理的历史,往往造成当下社会的症结。《归乡》、《夜雾》、《忠孝公园》中反映的诸多现实问题,从被殖民情结的冥顽不化到自我身份证明的尴尬,从民族认同的迷失歧义到政治生态的纷乱喧嚣,从人生罪孽的不堪负重到人性的扭曲遗失,都能让人们看到历史负面遗存的暗影。正如日本学者尾崎秀树所指出的那样:“对这种精神上的荒废,战后的台湾民众是否曾怀着愤怒回顾?而日本人又是否带着自责去想过呢?倘若没有这种严峻的反省,战时的那种精神的荒废,还会持续到现在”。[5](p188189 陈映真所直面、所反思的,正是台湾社会的这种“战后清理”命题。

首先,殖民地遗毒造成的精神荒废与身份遗失,是引起陈映真特别警醒的问题。

《忠孝公园》的描写中,最让人痛心疾首的一幕,是日据时期被强征入伍的“志愿兵”林标的所作所为。这个在南洋战场上备受日本军人欺辱、九死一生逃命的台湾人,竟然在半个世纪之后,以曾经“作为忠良的日本人转战华南和南洋”的身份,穿着日本海军战斗服招摇过市,举着日本旗聚会游说,以此争取日本政府的认同。

所有这一切,都来自于殖民地的创伤和被殖民的人格扭曲。1945年光复之后,台湾虽然摆脱了日本的殖民统治,但被殖民时代的遗害仍然存在;“皇民化”洗脑机制带来的认同危机,“皇民炼成”造成的精神荒废和人格症结,仍然影响着某些台湾人的现实心态。在林标身上,最突出的表现就是身份认同的尴尬与迷失。早年在南洋战场,一方面,日本军人动辄骂“台湾人日本兵”为“清国奴”,宫崎小队长曾用长筒军靴打掉林标两颗牙齿;就连那个一心要做日本人、改叫日本名字“梅村”的台湾志愿兵,也死于日本兵的虐待;另一方面,这些台湾军伕确实被美国人、菲律宾游击队当作日本鬼子来袭击,成为南洋华侨眼中令人恐惧、憎恨和嫌恶的“日本人”。当部队逃亡于亚热带丛林的时候,突然传来了日本战败的消息。转眼之间,林标们从战败国的日本兵戏剧性地变成了“战胜国的国民”。“一旦被以‘战胜国国民’之名和日本人分开,林标觉得一时失去了与日本人一起为战败同声恸哭的立场。而无缘无故、凭空而来的‘战胜国国民’的身份,又一点也不能带来‘胜利’的欢欣和骄傲。”[1](p153)多年之后,林标不仅以扭曲的方式去表现“皇民”的忠诚,企求日本政府的战争补偿 ;还屡次被在野党人士欺蒙,热衷寻找当年的“台湾人日本兵”为“换一个政府”拉票,结果却被日本政府和本族政权双重抛弃,以至于林标在痛苦愤懑中发出“我是谁”的质疑。

由此看来,从一个原本质朴的台湾农家子弟,到“台湾人日本兵”的扭曲人生,林标在被异族殖民的过程中,也产生了对殖民者的依附;在成为殖民地受害者的同时,也扮演了加害者的角色,以至于战后做出有辱民族尊严和人格精神的举动。更可悲的是,对于殖民体制给殖民地人民带来的精神伤害,从台湾社会到民众自身,战后皆缺乏必要的历史反省,这使扭曲的殖民地人格既危害了自身,也荼毒于现实。这一切,正如陈映真所指出的那样,林标“被迫在日本人、中国人和中国‘台湾人’的自我认同中呻吟挣扎,毕竟丧失了于一般为自明的祖国”。[4](p37)“至于《忠孝公园》结尾‘我是谁?’的疑惑和孤独,则是出自于一段没有清理的历史,就像现在我看到外省人的孤独和恐惧一样。因为只有进行过自我和全体历史的反省之后,才能理直气壮地说我是中国人”。事实上,这种由殖民统治和侵略者所造成的被殖民者的“丧失祖国”现象,正是林标、包括马正涛发生认同危机和人性扭曲的根源。要拨开现象世界的迷雾,必须从历史的深层追溯原因

其次,戒严年代留下的社会后遗症,同样是陈映真最可忧虑的现实问题。

解严之后没有得到及时清理的戒严年代历史,梦魇般地缠绕着当下社会。特别是在 2000年大选前后,台独势力的扩张,社会认同的迷乱,引发诸多触目惊心的政治乱象。尽管在戒严时代,只要被特务抓去,台湾人、外省人,全都送进监牢;管你是冤假错案,而且外省人往往被判得更重。但是解严之后,人们不是去深入反省戒严统治给整个民众带来的灾难,不去批判专制体制的运作机制和滋生土壤,不去肃清当年反共、恐共、防共带来的社会后遗症;相反,一些人却在“去中国化”的政治认同中,不由分说地将台湾人与外省人都贴上了政治标签,省籍情结和族群矛盾也被人为制造,刻意扩大。

《归乡》写到的那个以台湾人自居的张清,对外省人情绪相当抵触。这几年他特别喜欢谈论“台湾的主体性”、“命运的共同体”这类主张,即便在公园里晨练的时候,也不忘记强调自己的政治认同。而同样是台湾人的杨斌,因为被国民党第70师充军,在大陆生活了几十年,如今回到台湾老家,却没有人认得他这个台湾人,都拿他当他外省人!杨斌的亲弟弟和亲侄子,为了侵吞原本属于杨斌名下的财产,“还硬生生编派杨斌是共产党,是冒牌来抢财产的外省猪”。[1](p66)更有甚者,《夜雾》再现的“国会全面改选大游行”场面中,有人拉着“台湾、中国,一边一国”的横额走上街头;有人牵着身上刻有“中国猪”字样的小白猪参加游行,还有人在喊“台湾独立万岁”!如此气焰嚣张的场面,让人痛感 “去中国化”的政治认同对两岸关系的严重歪曲和伤害。

陈映真对大陆人与台湾人在台湾的相遇,一向抱有极大的关心和兴趣,从早年充满悲悯情怀的《将军族》,到晚年深沉忧患的《归乡》、《忠孝公园》,都显示了他一贯的思考。从根本上看,本省人和外省人的相遇和相处,只有阶级的、阶层的差异而不应该是民族的矛盾,“没有一个绝对圣洁的台湾人,也没有一个天生万恶不赦的外省人。”而戒严体制下让台湾付出的代价之一,就是“国家、民族的长久分离,使同民族间视为异族,互相猜忌、敌视和蔑视,使全民族的智慧、创意、和平与团结长期遭到破坏”;“这些戒严体制下所滋生的戒严体质,一言以蔽之,就是没有主体性的、盲目的反共,并且从这非主体性的反共热情,延长为反中国,甚至对中国民族和文化的严重歧视”。[6](p308)如果对戒严年代上述社会症结缺乏必要的清理,其后遗症在复杂的时代变局下往往会发生严重的后果。

于是,我们在《夜雾》中看到了一幕幕发人深省的现实生活画面:当年受到戒严时代迫害的政治犯张明,在商场里认出了李清皓,要上前理论高低而不得,情急之中喊道:“拦住他,国民党的特务!” 但人们却置若罔闻,反而拿他当笑话。当 N 教授在解严之后大模大样地扮演对抗独裁政权、争取民主角色的时候,对他过去当过暗探、与戒严时代有着同谋共犯的历史却丝毫不曾忏悔。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政权易帜之后意欲退休的老牌特务丁士魁得到的第一个邀约,就是新政权保密局的许处长请他再现江湖,因为“时代怎么变,反共安全,任谁上台,都得靠我们。”[1](p123)

透过这种缺乏反省的台湾现实,陈映真小说的重要发现,就是道出了戒严/解严之间的微妙关系:长期的反共戒严在台湾的文化、知识和思想领域所形成的顽固病灶,“使得即使在形式和法律的表面‘解严’,因为极端反共、反民族、亲美的深层的内面化,‘解严’其实还是‘戒严’——尤其在社会科学、哲学和政治领域上。”[7](p564)

正是基于对台湾史的深刻研究,陈映真在《归乡》、《夜雾》、《忠孝公园》的写作中,以他极具穿透力的目光,抓住“战后”和“解严后”的时代焦点,重返历史,凝视当下,为台湾社会精神生态和政治环境的梳理与清废、批判与救赎,写下了满怀忧患的沉重一笔。

(发表于《郑州大学学报》2010年第1期) 

 

参考文献



[1] 陈映真.忠孝公园(陈映真小说集6)[M].台北:洪范书店有限公司,2001

[2] 黎湘萍.历史清理与人性反省:陈映真近作的价值[J].台港文学选刊,2001,(11

3陈映真.精神的荒废:张良泽皇民文学论的批评[M],陈映真.陈映真文集(杂文卷).北京: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98

[4] 陈映真.反省的心[J].台港文学选刊,2001,(11

[5] 尾崎秀树.旧殖民地文学的研究[M].台北:人间出版社,2004,(11

[6] 陈映真.戒严体制和戒严体质[M],陈映真.陈映真文集(杂文卷).北京: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98

[7] 陈映真.“马先生来了”?[M],陈映真.陈映真文集(杂文卷).北京: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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