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安琪

一 “北”字的形体构意及其本用职能

《说文·北部》：“北，乖也。从二人相背。”“北”字从产生开始就是常用字，频繁见于各时代的文献中。从殷商文字到《说文》小篆，“北”的形体构意都十分清晰，象两人相背之形。这个形体构意从未发生变化，只是书写的笔意随时代变化有所不同。如甲骨文写作“”（甲骨文合集6057）“”（合集29401）；殷商金文写作“”（鼎.殷周金文集成2710）；西周金文写作“”（利鼎.集成2804）“”（㝨鼎.集成2819）；战国楚简写作“”（上博楚简《容成氏》14·43）“”（郭店楚简《太一生水》13）；秦简写作“”（放马滩秦简《日书甲种》56）“”（睡虎地秦简《封诊式》174）。

从“北”的形体构意可知，“北”的本义应当是{乖背，违背}，这也是“北”字的本用职能，我们把“北”记录的这一个词记为{北₁}。但在目前所能见到的出土文献中，几乎无法找到可以确认是记录{北₁}的“北”字。在上博简《周易》和马王堆帛书《周易》中都有一个疑为记录{北₁}的用例，但尚未能成为定论：

（1）（弗）经于北洍（颐）。（上博三《周易》24）

（2）柫（弗）经于北颐。（马王堆帛书《周易》18上）

廖名春先生《楚简<周易·颐>卦试释》释“北”字云：“疑‘北’当读为‘背’，‘北洍’即‘背颐’，也就是违背颐养。”

除此之外，在笔者掌握的出土文献材料中无法找到可以确认是记录{北₁}的“北”字。甲骨文绝大多数是占卜的记录，殷商金文以族氏铭文和其他短篇铭文为主，往往只有一两个字，而西周金文则多记接受周王赏赐并作器祭祀祖先之事，内容单一，所用语言也比较程序化。我们不妨作出这样的假设：因甲骨文、金文的书写材料和内容所限，需要用到{北₁}这一本义的情况比较少，所以在目前所见的甲骨文金文材料中难以找到“北”字本义的用例。在商周时期的日常书写中，“北”字记录本义{北₁}的情况应当是存在的，只是由于书写材料不像龟甲兽骨和青铜器那样不易腐烂，因而没能保存下来，无法为今人所见罢了。而在战国楚简中，词项{北₁}以及与它有意义关系的词项{北₂}至{北₇}，一般用“伓”字记录，用“北”记录者较少。

虽然如此，但从“北”字记录{脊背}{背面}{背叛}等派生词项的职能来看，“北”的本用职能的确应当是记录表示乖背，违背的词项{北₁}。且在传世的先秦文献中，{乖背，违背}这个词项并不少见，只是用“背”字来记录。出土殷周、战国文字中都不见“背”字，秦简牍中{北₁}{北₂}{北₃}等词项也都用“北”记录，“背”字的产生应不早于秦汉之际。（详后。）因此，传世先秦文献中记录词项{北₁}及其相关引申义的“背”字，在文献产生的当时应该只写作“北”，“背”字是后人传抄古书时按照后代用字习惯所改而来。例如：

（3）忘儇媚以背众兮，待明君其知之。（《九章·惜诵》）

（4）人臣者,非名誉请谒无以进取，非背法专制无以为威，非假于忠信无以不禁。（《韩非子·南面》）

二 “北”字的兼用职能

“北”字的兼用职能，记录与其本用义值有联系的引申或派生词项。在说明“北”字的兼用职能时，我们尽量以同时材料举例。但鉴于出土文献中用到“北”字的情况实在有限，可能无法反映“北”字在当时的全部职能，一些先秦、秦汉时期的传世文献，我们也取作例证。如前所论，我们认为大量传世先秦文献中的“背”字是后人所改，在文献产生的当时都应该写作“北”，所以当某一引申或派生词项在出土或传世文献中无法找到用“北”字记录，却能在传世先秦文献中找到用“背”字记录之例时，我们也用以说明“北”字的兼用职能。

2.1     记录词项{北₂}，表示“脊背”

“乖背”是两人朝着相反的方向，朝着相反的方向就会脊背对脊背，所以由{北₁}又引申出表示“脊背”的{北₂}。“北”字记录{北₂}的职能，在秦汉简牍帛书中十分常见。如：

（5）某头左角刃痏一所，北（背）二所，皆从（纵）头北（背），……，柀（被）污头北（背）及地。（睡虎地秦简《封诊式》57）

（6）□黑善病北痽瘇。（放马滩秦简·乙种240）

（7）其所产病：头痛……北（背）痛，要（腰）痛……（马王堆帛书《阴阳十一脉经·巨阳脉》）

（8）治（笞）毛北（背），不审伐数。（张家山汉简《奏谳书》115）

写于西汉早期或秦汉之际的张家山汉简在使用“北”记录词项{脊背}的同时，也使用了一个从肉北声的字“”记录词项{北₂}，但记录词项{北₂}的字中还是“北”字占大多数。写于东汉早期的武威汉代医简第一种第22简中有“人生三（岁）勿灸背，廿日死”之句，其中“背”字写作“”。《说文·肉部》有“背”字，训为“脊也”，且其他字头下的说解大量使用“背”字，如“北”字下云：“从二人相背。”《舛部》“舛”下云：“对卧也。从夊、㐄相背。”这些事实说明，从“北”字分化出来，专门用来记录{北₂}的“背”字在秦汉之际已经产生，到东汉时期已经取代“北”，成为记录这个词项的常用字了。“背”字是根据{北₂} 的意义构形的，但其职能不限于记录{北₂} ，除了记录表示“败走”义的{北₈}和表示“败走者”义的{北₉}之外，原属于“北”字的所有本用和兼用职能，后代也转交给“背”字承担。

2.2     记录词项{北₃}，表示“背面，后面”

人的脊背在人身的背面，所以由表示“脊背”的{北₂}引申出表示“背面，后面”的{北₃}。这一意义在秦汉简牍帛书中也较为常见，如：

（9）其襦北（背）直痏者，以刃夬（决）二所。（睡虎地秦简《封诊式》98）

（10）即疏书甲等名事关谍（牒）北（背）。（睡虎地秦简《封诊式》91-92）

（11）耳脉，起手北（背），出臂外廉两股之间。（张家山汉简《脉书》）

“北”记录{北₅}的职能，后代也由“背”字承担。

2.3     记录词项{北₄}，表示“用后背对着，背对着”

“脊背”义又引申出“用后背对着，背对着”义，用“北”字记录。我们记为词项{北₄}。这一职能在笔者所掌握的出土文献材料中没有发现，但在传世先秦文献中可以找到词项{北₄}，只不过用“背”字记录。这些“背”字在文献产生的当时，应该也是写作“北”的。如：

（12）不正其主面，亦不背客。（《周礼·秋官·司仪》）

（13）背夏浦而西思兮，哀故都之日远。（《九章·涉江》）

（14）王背屏而立，夫人向屏。（《国语·吴语》）

2.4     记录词项{北₅}，表示“背着，瞒着，背地里”

背对着别人做的事情是不想让别人知道的，所以由表示“用后背对着”的{北₄}又引申出表“背着，瞒着，背地里”的{北₅}。“北”字记录词项{北₅}，在笔者所掌握的出土文献中也未见用例，但传世先秦文献却能找到用“背”记录{北₅}者，如：

（15）好面誉人者，亦好背而毁之。（《庄子·盗跖》）

“北”记录{北₅}的职能，后代由“背”字承担。

2.5     记录词项{北₆}，表示“背叛”

由{北₁}的“乖背、违背”义，引申出“背叛”义。我们将这个表示“背叛”义的词项记为{北₆}。“北”字记录{北₆}的职能，在传世文献和出土文献中都能找到例子。如：

（16）乱至则虐，腾至则北。（《管子·君臣篇》）

（17）食人炊骨，士无反北之心，是孙膑、吴起之兵也。（《战国策·齐策六》）

（18）大夫（闵），乃（皆）北（背）之曰：“我莫命卲（招）之。”（清华简《系年》052）

（19）力分者弱，心疑者北。（银雀山汉简《尉缭子·二》495）

值得一提的是，银雀山汉简《尉缭子》“心疑者北”一句，传世本作“心疑者背”，这也从一个侧面证明了传世先秦文献中的“背”是后人所改。

“北”记录{北₆}的职能，后代也由“背”字承担。

2.6     记录词项{北₇}，表示“离弃，抛弃”

背叛的结果是离开和抛弃，所以由词项{北₆}又引申出表示“离弃，抛弃”的词项{北₇}。在传世先秦文献中我们仍然可以找到这个词项，如：

（20）其王桀背弃悳行，为璇室玉门，殷之衰也。（《晏子春秋·谏下》）

前文已经讨论过，“背”字的产生应该不早于秦汉之际，而《晏子春秋》成书时间大约在战国中后期，“背弃悳行”之“背”，在成书时应当写作“北”。

“北”字记录{北₇}的职能后代也转交给“背”字承担，传世文献中十分常见，汉代出土文献中也有用例，如：

（21）背人忘义，唯色是存。（流沙坠简·简牍遗文·四十）

2.7     记录词项{北₈}，表示“败逃，失败”

乖背、违背是朝相反的方向走，而军队败逃也是朝着进攻的反方向走，因此由“乖背，违背”义引申出表示“军队败逃”之义，段玉裁《说文解字注》“北”字下说：“军奔曰北，其引伸之义也。谓背而走也。”“北”字记录“失败”相关之义，不限于军队败逃，一般的失败也可以用。我们将表示“败逃，失败”义的词项记为{北₈}。例如：

（22）又与之遇，七遇皆北。（《左传·文公十六年》）

（23）（弱）生于眚（性），𢚝（疑）生于㲻（弱），北生于𢚝（疑）。（郭店楚简《语丛二》36-37）

（24）期于北，勿期于得。（银雀山汉简《孙膑兵法》259）

（25）一有违者，兵辄败北。（欧阳修《孙子后序》）

（26）奕秋向少年道：“汝棋北了。”（明《七十二朝人物演义·奕秋通国之善奕者也》）

例（22）（24）（25）都表示“军队败逃”，而例（23）（26）则表示一般的失败。

2.8     记录词项{北₉}，表示“败逃的军队”

军队败逃曰“北”，败逃的军队也叫“北”。因为表示“败逃的军队”义十分常用，是一个固定而非临时的意义，因而我们不把它看做是词项{北₈}的活用现象，而认为是由{北₈}引申出来的一个独立的词项，记为{北₉}。例如：

（27）上不事马于战斗逐北，而民不以马远淫通物。（《韩非子·解老》）

（28）逐北，旬有五日而后反。（《庄子·则阳》）

（29）项羽追北。（《汉书·高帝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