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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 2005-12-16
——王渔洋诗歌“三变”及其文化意蕴
明清诗坛盟权的转移变化影响着此期诗歌演变的走向。前七子倡导复古,诗坛盟权从“台阁”移至“郎署”,诗风为之一变。明中叶后,诗坛盟权进一步下移,论者多以为“诗在布衣”。明清易代,“在野”遗民诗人集群成为诗坛主角,然自康熙中叶后,盟权复归“庙堂”。清初诗歌由“在野”向“庙堂”的演变中,“国朝六家”之一的王士禛尤其引人注目。王士禛,字子真,一字贻上,号阮亭,别号渔洋山人,新城人,主盟诗坛数十年,成为清诗的“开国宗臣”[1](P424)。渔洋一生诗歌取向发生多次变化,本文不以宗唐或宗宋的变化作为区分标准,而以作家文坛角色意识的转换为中心,提出渔洋诗歌“三变”说,结合渔洋价值取向、人格心态、诗歌创作分析,考察其从风流自尚到皇清诗人再到文学侍从的三次转变,揭示渔洋成为一代文坛“正宗”经过中的文坛角色意识变化及其主体性因素所发挥的重要作用。
一、渔洋“三变”说的提出
求新求变是明清诗学演变的一大重心,从七子派到唐宋派、公安派、竟陵派、明末几社及清初遗民诗,无不是谋求变化,以图创新。王渔洋一生诗歌变化,某种意义上说是一种求新求变的结果。
渔洋晚年回顾平生论诗变化,有一段总结性文字,被余兆晟载入《渔洋诗话序》:“吾老矣,还念平生,论诗凡屡变,而交游中亦如日之随影,忽不知其转移也。少年初筮仕时,惟务博综该洽,以求兼长。文章江左,烟月扬州,人海花场,比肩接迹。入吾室者,俱操唐音。韵胜于才,推为祭酒。然而空存昔梦,何堪涉想。中岁越三唐而事两宋,良由物情厌故,笔意喜生,耳目为之顿新,心思于焉避熟。明知长庆以后,已有滥觞,而淳熙以前,俱奉为正的。当其燕市逢人,征途揖客,争相提倡,远近翕然宗之。既而清利流为空疏,新灵寖以佶屈。顾瞻世道,惄焉心忧。于是以太音希声,药淫哇锢习,《唐贤三昧》之选,所谓乃造平淡时也,然而境亦从兹老矣。”[2]古人论诗,多以少年、中年、老年为界,标立“三变”之说。在这则为人熟知的文字中,渔洋阐述一生诗歌变化,自称早年务求兼长,诗多唐音;中岁后越三唐而事两宋,求新求变,然自知有泛滥之嫌;晚年编选《唐贤三昧集》,推崇平淡。余兆晟极其推重此论,以为“知此言,可以读先生之诗,即可以读先生诗话矣”。
有关渔洋诗变,清初以来不乏论者,如程哲《渔洋续集序》:“壬子奉命入蜀,往还万里,所经山川塞阨,多秦汉已来名迹,登临凭吊,遥集兴怀,而先生之诗一变。戊午后,改官翰读,旋陟司成,由是膺侍从之清华,备休明之礼乐,赓歌飏拜,而先生之诗又一变。至抚时感事间,不免谢公哀乐,伤于中年。综其梗概,则激昂慨慷之中,恒寓温柔敦厚之意,而雍容揄扬之际,仍不失讽喻之遗焉。有其不变,而无害于其至变,此其诗之所以弥上而弥得其正欤?”[2]壬子,康熙十一年,渔洋充任四川乡试正考官。戊午,康熙十七年,渔洋以诗文兼优,改侍讲,旋转侍读,清代仕子由部曹改词臣,自此而始。程哲论渔洋诗变,得出每变“弥上”、“弥得其正”的结论。
渔洋的善变和多变给不少评论者带来困惑,翁方纲即其一,其《渔洋先生精华录序》云:“在当时,有谓先生祧唐祖宋者,固非矣;其谓专主唐音者,亦有所未尽也。谓先生师韦、柳者,似矣,顾何以选《三昧集》而不及韦、柳?又谓具体右氏、金氏、徐氏诸笺说援据极博,而尚有补注者。然且又举司空表圣、严沧浪言诗之旨,归于妙悟,又若不假注释者。此皆仁智各见,吾恶乎执一处以求之?”[2]清诗宗唐、宗宋的取法变化本身就极其复杂,更何况渔洋的善变呢!翁方纲对渔洋诗变确有不得其解处,最后将渔洋诗学归结为“以古人为师,以质厚为本”。
翁方纲的困惑,当然也是现代学界所面临的一个难题。现代学者往往从宗唐或宗宋上探讨渔洋诗变。蒋寅先生用力甚勤,创获也多,他在《王渔洋与清初宋诗风之消长》中分析认为只有渔洋才是康熙诗坛宋诗风的“真正领袖”,康熙十五、六年后渔洋始大力倡导宋诗,时人对宗宋提出许多批评,又由于康熙皇帝独宗唐诗,渔洋引以为戒,重返唐音,但他对宋诗仍有着自己的爱好。这称得上渔洋自述的一篇详解,不乏精辟之论。不过,笔者不完全赞同其以下说法:渔洋经历宋诗洗礼后“不仅认识到宋诗的局限,也在更高的层次上重新体认了唐诗的精神”,为扭转诗坛学宋流弊而重倡唐诗,“不过这既不是明七子的唐诗,也不是竟陵派的唐诗了,他针对‘时下伪盛唐’,要在一个更高的水平上揭示唐诗的魅力及特征”[3](P37-39)。诸家倡导的“唐诗”竟有如此高低层次的差别,难免使人疑窦丛生,另外,渔洋《唐贤三昧集》以妙悟兴趣为标准选录的就是“真唐诗”,他人所选就是“伪唐诗”一类的说法,也很难令人信服。学者夸大渔洋诗歌取法,着实令人惊诧!
笔者认为,明清诗歌研究要走出历史困境,需要跳出一些批评范式,其中就包括对宗唐、宗宋诗法的过分推重。就渔洋诗学而言,宗唐或宗宋只是一部分,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外在“表象”。渔洋是在主张求变与自得真精神之上论宗唐或宗宋的,我们只有将其置于明清诗学思潮中,始可清晰认识其意蕴,否则游离于皮相,论唐诗如何,宋诗如何,乃至为唐诗、宋诗争长较短,对渔洋诗歌研究来说,难免赤手搏龙,得貌遗神。
一些学者跳出宗唐、宗宋的批评范式,换一种角度审视渔洋诗变,提出不少令人耳目一新的观点。严迪昌先生从诗风与政风的关系上,考察渔洋何以成为清诗“开国宗臣”,认为渔洋随着清朝继“武功”之后而弘扬“文治”的必需,适应特定时机,成为“绝世风流润太平”的文坛宗主,乃是一种必然的难以逆悖的趋势,同时又是时代和作家“双向选择”的必然现象[1](P421)。美国华裔学者孙康宜先生赞同此说,在《典范诗人王士禛》中分析渔洋成为“典范诗人”的历程,认为江南遗民及钱谦益的推重,当时大众对一种新文体的需求等,也都促使着渔洋成为一代诗人“典范”[4](P40-57)。
考虑到渔洋诗歌求变的主体意识极为突出,笔者有意在前贤时哲研究的基础上,以渔洋从风流名士到皇清诗人再到文学侍从的诗坛角色变化,及其主体意识的转变为中心,提出渔洋“三变”说:从步入诗坛到康熙四年离开扬州赴任京职前的一段时间,渔洋追求名士风范,志慕高远,扬扢风雅,无意政治功名;康熙六、七年后的十余年,他开始有意于“文治”,皇清诗人角色意识相当明显;康熙十七年荣升侍读后,渔洋弘扬“文治”与推崇风雅互为表里,逐渐成为文学侍从。渔洋“三变”是其诗歌追求新变的一种结果,不仅体现着清初变风、变雅之调向“治世之音”的演变动态,而且标志着诗坛盟权从“在野”向“庙堂”的转移。
二、渔洋“三变”的主要特征
(一)风流自尚。渔洋早年向慕高古,入仕前一直有着追求高士风范的想法。新城王氏是明清山左著名的望族,崇祯十五年,清兵攻陷新城,王氏家族罹难者颇多,渔洋的母亲即自经,绳绝未死。易代之变给这个家族带来沉重灾难,也给他带来很大冲击。在祖父教导下,渔洋刻苦读书以备科举,同时又有许多矛盾的想法。既然人生困惑难以解脱,于是他便给人生选择划定一条底线——遇明君则可出,否则高卧林下。顺治十三年,其《拟美女篇》云:“容华诚自惜,贵盛宁易详。洛水正微波,明澜一何长。川路西南永,扁舟不可方。寄语盛年子,顾义慎自防。”[2](卷1)。曹植有乐府《美女篇》,《乐府题解》云:“美女者,以喻君子,言君子有美行,愿得明君而事之。若不遇时,虽见征求,终不屈也。”士禛拟诗意在表明如果满清皇帝是明君,臣事亦无碍,否则终不屈也。因此,他淡泊科举,标称山人,如其《蠡勺亭观海》所云:“吾将避世女姑山,不然垂钓蜉蝣岛。”[2](卷1)在现实中,渔洋最终选择了入仕,在他看来,天下已步入太平,顺治帝算得上“明君”。这样的解释使他获得一些解脱,不过对出仕仍有不少遗憾,《慈仁寺双松歌赠许天玉》云:“山人出山已三载,复见金元双树在”,“一任支离拔地生,那须夭矫排云上。”[2](卷1)
顺治十七年,渔洋赴任扬州推官。此前他就对东南遗民怀有敬慕之情,到江南后多交遗民,分俸救助。但其文化心理与遗民毕竟有很大差异,其诗歌活动大抵是标举文雅风流,不同于遗民怀思故国的酬唱。渔洋扬州五载之诗可分成三类:一是风流蕴藉、抒写性灵之作,风格清隽灵动,《真州绝句五首》堪为代表;二是登临怀古、伤感写愁之作;三是酬和唱答之作,以文酒风流、扬扢风雅为主。
渔洋推重文雅风流,追求清新妙悟之境,康熙二年作《戏仿元遗山论诗绝句三十二首》阐述论诗旨趣,第二首云:“五字清晨登陇首,羌无故实使人思。定知妙不关文字,已有千秋妇幼词。”妇幼词,即绝妙好词。“清晨登陇首”乃柳恽诗句,钟嵘《诗品》论其“羌无故实”。第七首云:“风怀澄澹推韦柳,佳处多从五字求。解识无声弦指妙,柳州那得并苏州。”[2](卷2)唐人韦应物、柳宗元五言之佳处,在于风怀澄澹,“无声弦指妙”是琴中三昧,也是诗中三昧,即前首所云“妙不关文字”。由此可见,渔洋不喜雕琢文字、堆砌故实,推崇妙悟,酷嗜澄澹之味。遗民诗人多宗法老杜,渔洋有不同的见解,他主张自作清新之句,论诗绝句第二十首云:“涪翁掉臂自清新,未许传衣蹑后尘。却笑儿孙媚初祖,强将配飨杜陵人。”涪翁,指黄庭坚。关于配飨,渔洋《选古诗凡例》:“山谷虽脱胎于杜,顾其天姿之高,笔力之雄,自辟庭户,宋人作《江西宗派图》,极尊之,配食子美,要非山谷意也。”张健先生《王士禛论诗绝句三十二首笺证》曾据渔洋《论诗绝句》等材料,推断渔洋提倡宋诗的时间在顺治末。蒋寅先生提出不同的看法,认为这一推断似乎太早了些,“个人趣味与提倡于诗坛毕竟是两回事”[3](P31)。所论不无道理。但笔者仍趋于认为,渔洋此处所论不关涉宗宋的问题,其旨在强调求新求变。渔洋看不惯竞宗杜诗的现象,故倡自得清新,其中当然包含着与遗民不同的诗歌取向,渔洋并非不推重杜诗,只是他更爱清新淡远风调而已。对此,施闰章《渔洋山人续集序》评云:“于唐人亦不踵袭子美。其诗举体遥隽,兴寄超逸,殆得三唐之秀,而上溯于晋魏,旁采于齐梁者。予尝于比部宋牧仲座上见其清思独绝,共叹以为非尘中人。”[5]
渔洋扬州五载之诗,与遗民诗的一个显著不同就在于一风流飘逸,一凄霖苦雨。《真州绝句五首》作于康熙元年,第四首流传甚广,诗云:“江干多是钓人居,柳陌菱塘一带疏。好是日斜风定后,半江红树卖鲈鱼。”[2](卷2)明遗民困于生计,哀思故国,诗多悲凉之音。渔洋对遗民虽不无同情,但他与遗民之间毕竟隔膜很深,这首风怀澄澹的绝句即是一个很好的例证。康熙四年春,渔洋至如皋与邵潜、陈维崧等人修禊水绘园,分体赋诗,杜濬晚至,或问杜濬:“阮亭诗何如?”杜濬答曰:“酒酣落笔摇五岳,诗成啸傲凌沧洲。”又问:“君诗何如?”曰:“但觉高歌有鬼神,谁知饿死填沟壑。”[6](卷14)很显然,“高歌泣鬼神”正是遗民精神世界的外现,“沧洲趣”体现了渔洋的诗酒风流旨趣,如施闰章《题王阮亭渔洋山人集》所云:“绮丽复清泠,濡翰信云美。”[7](卷6)亦堪称实录。
追求名士风范,是渔洋早期心态的典型特征。历来论者喜谈他的泊淡名利,笔者觉得有必要对其名利观作复杂的认识。渔洋是对政治功名毫无兴趣,但他并非是一个与世无争的,其心性极高,不甘俯随人后,正由于此,他在诗歌上有着强烈的求变和自树一帜的意识,这是他后来成为一代诗坛宗盟、创立神韵派的必要条件和重要动力。
(二)皇清诗人。从诗酒风流到以皇清诗人自任,从疏离政治到注重“文治”,这一文坛角色意识的转换体现了渔洋的又一变化。
渔洋以皇清诗人自任,具体而言,始自康熙六、七年。康熙六年,渔洋《述旧赠刘公勈吏部》诗云:“昔在顺治中,天府罗文昌。至尊右儒术,海宇盛词章。夫子起汝南,高步翰墨场。仆从稷下来,意气犹蹶张。云龙欻然合,相逐共翱翔。论文无嗫嚅,结交多老苍。四海得汪(苕文)程(周量),骧首同周行。一台称二妙,籍籍董(玉虬)与梁(曰缉)。……岂知十载别,会合仍帝乡。群公更翕集,列宿森光芒。翰林蒋(虎臣)与李(湘北),詄荡排天阊。亦有陈(子端)与吴(玉随),凤凰鸣锵锵。雅歌出金石,高论穷羲皇。夫子正始音,卓为群伦倡。仆忝庞公交,时登元龙床。小春风气佳,晚菊有馀芳。宾从会西园,弦管罗东厢。援毫申此词,勖哉勿相忘。”[2](卷4)在京城词客聚集唱酬和一片升平气象的刺激下,渔洋要“雅歌出金石,高论穷羲皇”,心态显然不同于此前的追求名士风流了。
有必要详说的是渔洋对顺治帝的评价。他认为顺治朝“至尊右儒术,海宇盛词章”,值得后世追述。渔洋认为顺治帝是一代“明君”,早在顺治十六年,他就在《纪事》中写道:“天寿苍凉石兽陈,荒原惊见翠华春。君王泪洒思陵树,玉碗金凫感侍臣。”[2](卷1)天寿山,明十三陵所在地,顺治十六年十一月,顺治帝道经崇祯帝思陵,凄然泣下,酹酒陵前,未几遣内大臣索尼祭陵。渔洋极是感动,写下《纪事》一诗。经过这次“明君”的洗礼,他的“夷夏大防”观念已经淡化了。更有趣的是,历史就这样不经意地回到原来的出发点,渔洋十年后重返京师,对爱新觉罗氏“明君”的崇敬更为强烈。康熙七年他从宋荦那里看到顺治帝所画《渡水牛戏》,惊叹不已,《世祖章皇帝御画渡水牛戏以指上螺蚊成之,赐中官某,臣从黄州通判臣宋荦得观,恭赋一章》诗云:“章皇握乾符,武功燀旁魄。……想见忧勤暇,胜情寄山泽。戏作渡水牛,生态妙盘辟。森疏如刻画,水波稍演迤。浮鼻未没脊,仿佛绿杨风,掩映春芜碧。神武十八载,文教洽重译。干戈与弓矢,包用黄牛革。《小雅》赓宣王,尔牛何湿湿。旐旟牧人梦,考牧周官职。应知翰墨馀,与世登袵席。龙髯去已远,讴思遍荒僻。云汉烂天章,典谟布方策。圣主念绍庭,率由正无射。小臣沐皇风,流涕记飞白。”[2](卷4)渔洋《池北偶谈》又载其事云:“戊申新正五日,过宋牧仲慈仁寺僧舍,恭睹世祖皇帝画渡水牛,乃赫蹄纸上,用指上螺纹印成之,意态生动,笔墨烘染所不能到。”[6](卷13)这首诗与《纪事》诗前后相呼应,渔洋心态变化由此可见一斑。所以,我们说如果没有扬州五载的经历,渔洋可能会更早地走上皇清诗人之路,并非是一种凭空臆测。
渔洋皇清诗人意识突显,有意兴盛“文治”。康熙三年以后,清廷令学宫停制艺,止用论策取士,又令天下郡邑不得贡明经。渔洋在礼部乃力请复顺帝之治,倡圣贤之学。这一举动,与其诗歌活动互为表里,体现了他人生的一大变化。
如上所述,顺应清王朝弘扬“文治”的需求,渔洋在与同道友辈相互激励中,完成了从风雅名士向皇清诗人角色的转换。
(三)文学侍从。渔洋倡导风雅,弘扬“文治”,在京师文坛颇受注目,由此也受到了康熙帝的眷顾,荣升侍读,成为文学侍从。渔洋这一角色转换从其《召对录》有关载记中可得到清晰认识:“又明年戊午(康熙十七年),正月二十二日,遂蒙与翰林掌院陈公同召对懋勤殿,次日,特旨授翰林院侍读。三月,赐御书‘存诚’大字、唐人张继《枫桥》绝句。又石刻‘清慎勤’、‘格物’大字二幅,共四幅。有纪恩诗。”又,“某与陈、叶二公及读学张公同内直。……自是每有御制,必命和进。淄川唐济武(梦赉)赠诗云:‘何人载笔气如虹,玉殿南头凤阙东。蜡烛五侯新制诰,鞦韆三影旧郎中。临轩已得君王喜,仰屋难忘司扈穷。遥计看题纨扇日,正开芍药照阶红。’”[2]渔洋升任侍读后,施闰章赋《闻王阮亭农部擢补侍读》,诗云:“才力群雄称石渠,汉庭特拜重相如。上林札给新成赋,秘阁灯钞未见书。文字声名腾紫闼,平生怀抱满樵渔。传闻珥笔辛勤甚,退食常需列炬初。”[7](卷40)诗中写到渔洋诗歌声名“腾紫闼”,勤苦于政事,形象地刻绘出了渔洋此时的心态。
渔洋从一位以文学立命的文人,成为以文字用世,致力于“文治”的士大夫,但是,我们不应低估他的诗歌理想。作为文学侍从,渔洋仍有着人生底线,即不阿谀趋附,一味地歌功颂德。他渴望“治世之音”,反对依附盛唐来点缀升平,对附庸风雅者极其痛恶,何世璂《然灯纪闻》载其论诗云:“吾疾夫世之依附盛唐者,但知学为‘九天阊阖’、‘万国衣冠’之语,而自命高华,自矜壮丽,按之其中,毫无生气。故有《三昧》之选,要在揭出盛唐真面目与世人看,以见盛唐之诗原非空壳子、大帽子话,其中蕴藉风流,包含万物,自足以兼前后诸公。”[8](卷8)正是倡导风雅中不糊心眯目,渔洋标举“神韵”,终未走明代三杨“台阁体”的旧路。
如果说程哲所说的渔洋之诗每变“弥上”、“弥得其正”完全是不切实际的夸大之辞,也非客观的评价。应该说,“每变弥正”真实地反映着渔洋在“文治日新”的环境中走上文学侍从道路的变化。渔洋认为处于太平盛世,强作苦病呻吟,情亦不真,故推崇“治世之音”,不惧尔雅有余、猷劲之力不及古人一类的批评,沈德潜《国朝诗别裁集》载云:“或谓渔洋獭祭之工夫太多,性灵反为书卷所掩,故尔雅有馀,而莽苍之气、遒劲之力往往不及古人,老杜之悲壮沉郁,每在乱头粗服中也。应之曰:是则然矣,然独不曰欢娱难工,愁苦易好,安能使处太平之盛者强作无病呻吟乎?愚未尝随众誉,亦非敢随众毁也。”[2]
三、渔洋“三变”的诗文化内涵
诗以性情为主,一些论者批评渔洋诗好修饰、少性情,这并不完全符合实际。渔洋论诗亦重以性情为主、得古人真精神,如何世璂《然灯记闻》载康熙三十二年渔洋论诗云:“初唐有初盛之真精神、真面目,中晚有中晚之真精神、真面目。学者从其性之所近,伐毛洗髓,务得其神而不袭其貌,则无论初盛中晚皆可名家。”[8](卷8)这些观点,并非渔洋宗唐或宗宋之后的经验之论,而是他一贯的诗歌主张。渔洋叔祖王象春是明末著名诗人,自辟门庭,标榜“重开诗世界,一洗俗肝肠”[9](《公浮来小东园诗序》)。渔洋强调诗变,别辟神韵一派,何尝不是“重开诗世界”?因此,渔洋论宗唐、宗宋,究而论之,意于求新求变。由是以观渔洋“三变”,乃其主体力求新变的一种结果,而非顺应潮流的简单“迎合”,更非趋附时势的“诡随”。
渔洋早年对遗民文化产生过崇拜心理,但他终于放弃崇拜,投向庙堂文化,走上弘扬风雅、“文治”之路。渔洋“三变”不只是渔洋诗歌道路的几次转型,其实质上关涉着清初遗民诗歌与庙堂文化的冲突与对立。顺康之际,遗民诗居为诗坛主流,诗坛盟权属于“在野”的遗民诗人集群,而非“庙堂”。顺治间,施闰章等燕台七子在京师倡导雅集,终未能与遗民诗群构成相抗衡之势。渔洋任扬州推官期间,与遗民交往唱和,但他不肯俯随遗民之后,力求新奇,迨其任职京师,登坛树帜,成为转移一代诗风的宗盟人物。清初诗人陈维崧对此感受深切,《王阮亭诗集序》云:“新城王阮亭先生,性情柔淡,被服典茂,共为诗歌也,温而能丽,娴雅而多则,览其义者,冲融懿美,如在成周极盛之时焉。吾闻君子欲觇世,故先审土风,故大夫作赋,公子观乐,矇瞍所掌,盖其慎之。……阮亭先生既振兴诗教于上,而变风变雅之间渐以不作。读是集也,为我告采风者曰劳苦诸父老,天下且太平,诗其先告我矣。”[10](卷1)诚如陈维崧所说,渔洋正是要转移以遗民诗为代表的变风、变雅潮流,振兴诗教于上,卒归于清雅温厚,“神韵”说与新朝“文治”密相融合,与遗民诗构成对立之势。以渔洋“三变”为标志,诗坛盟权从“在野”移至“庙堂”,清初诗坛“朝”与“野”的对立争衡,最后以渔洋的宗盟诗坛告一段落。渔洋是这一文学发展潮流的弄潮儿,他主动疏离遗民文化,既是自我树立的一个开端,也是他“绝世风流润太平”的一个起点。
如上所论,仅据宗唐、宗宋的诗法转换来考察渔洋一生诗变,还不足以理清其人格心态、审美旨趣、诗学思想的复杂变化和内涵。渔洋“三变”是诗人顺应政治潮流的一种自我选择,开辟了清诗的新时代,同时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渔洋尽管不愿附庸风雅,但当他处于文学侍从的位置上时,已有些不能自主了,“绝世风流”终未能掩示其诗歌内容的贫乏,而清初诗风由多元走向统一,也给诗坛繁荣带来了不少的负面影响。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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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文发表于《甘肃社会科学》2005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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