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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 2005-12-13
中国古人画山水,讲究“丈山尺树,寸马分人”。在这样的一个构图比例中,画家一般先画苍山,次画溪流,三画房舍亭阁,最后才在其中点缀出几个蚕豆或米粒般大小的人物。但我认为,画师随手勾出的人物,看似漫不经心,却是画中最重要的构成要素。这是因为,山水的价值总是在可游、可观、可居、可赏中体现出来的,人的在场赋予了自然意义。同时,自然只有被人的精神照亮,才会脱去荒蛮和村野,显出它的洁净、它的纯美、它的灵趣、它的清新和俊逸。在此,中国人所讲的山水之真,明显并不是西方科学意义的客观之真,而是适志怡情的人文之真。
中国画中的人物,其形体表现大抵可分为三类,即直立、落座和侧卧而眠。其中,抱胸而立的人物,往往体现出重整山河的心志和气度。这是以凸显崇高为目的的现代中国画中出现的新艺术元素,在传统山水中几乎不见。侧身横躺的人物形象在宋元以来的山水画中也很少,因为这种体态往往与酣然大睡、生病死亡等相联系,它意味着与周遭自然在视听觉上的隔离,意味着对生命的放弃和否定,而这种面对世界和自身的方式,明显与山石溪流失去了精神呼应的可能。
山石溪流线条弯曲,正是这种弯曲使它们显得自然。由此看,人体的直立或躺下,虽然一个在张扬主体精神,一个在自我取消,但却构成了反自然的两个极端。在这两极之间,中国山水画家更愿意使用的第三种肢体语言是晏然安坐。在清溪之侧,二三人物或独坐冥思,或举杯对酌,构成了传统文人山水最常见的情景。画中人物弯曲的形体是与自然相契的,他们在安坐中表现出的恬然自安和从容不迫,则使他们既自然又绅士。这种自然的绅士,正是中国文人为自己设定的最理想的人生角色。
由此不禁让人想到了桂行创的山水画。但由“晏然安坐”想到桂行创,并不是因为他的画中人物,而是因为他的画中常常出现的空置的坐具。这种坐具不是供人打坐的蒲团、小憩的石礅,或者偃卧的躺椅和石床,而是一种在每个普通中国家庭都可见到的木质或竹质的简陋小椅。这种小椅出现在桂行创的《积翠重苍》、《秋声》、《大别神韵》、《远去的村庄》、《徘徊秋云》、《故园》等诸多具有代表性的画作中。
如果说人物在中国山水画的构图中只占有极其微小的比例,那么作为坐具的椅子,则更是微末得不起眼的东西。有时,桂行创画中的椅子简单得就剩下一两条模糊的墨线就是证明。但是我相信,这些微末的东西却最能代表画家的人生境界和艺术精神。
在汉语词典中,椅子和凳子是可以互解的。作为坐具,它们可以用有没有靠背做出分别。比较言之,人坐在凳子上,上身需要保持相对直立的姿势,坐久了必然导致疲劳。相反,椅子,它不仅可以使人安坐,使人因舒适的坐姿而忘掉自我的存在,而且桂行创笔下的椅子有自己的特点——它斜斜的靠背自然形成了面对周遭山水的视角。显然,这样的椅子最适宜入画,人坐在上面可以坐忘山川,游目骋怀,直至在山的静谧与水的私语中不知今夕何夕。
在中国宋元山水画中,最常见的坐具是圆圆的石墩,或者长条形的石凳。这两种坐具的功能,一是供山间的行人作短暂的休息,一是做几案或桌子的附属品。就前者而言,行色匆匆、怀抱故园之思的旅人是无心静赏山水的;就后者而论,作为桌子附属品的石礅和石凳,则提示着画中人物在宴饮或对弈——他们背对自然,被美食和棋局吸引,山水只构成了他们享受生活的背景。从这种分析看,似乎只有坐在椅子上的人才是真正静赏自然的人。这种坐姿最适宜与山川对话,进而生发“相看两不厌”的审美共感。
桂行创的作品,题材大多取自他的故乡大别山,间或也有北方的太行和颇有江南韵味的水乡。但可以发现,画面上出现竹质小椅,或者他在画中为竹椅预留位置的作品,却全部与其故乡有关。中国人心中的故乡,绝不仅是一个地理学上的概念,而是一种诗情的记忆,一种魂牵梦萦的精神居地。在这个梦中或现实的家园里,我们不难洞悉一把竹椅的意义:世界充满了诱惑,但真正为我需要的其实不多。有时候,一把简陋的小椅就足可以让人获得心灵的安居。从这个角度看,桂行创只在关涉故乡的作品中画椅子,绝不是偶然的,而画中小椅也因此成为一种关于故园之思的符号,成为进入作者情感世界的一把“开心”钥匙。
在桂行创诸多以椅子点睛的作品中,《故园》应该占有独特的位置。其它作品中的椅子,大多是两相并置的,这种构图,提示的不是一人的冥思,而是促膝对谈式的友谊。但独有《故园》,却只画了一把小椅。它被静置在合着柴门、面对荷塘的山中小院。比较言之,两把竹椅,传达的仍然是可以分享的公共情感,而一把小椅,则意味着一种无法共享的私人空间。这故园中歪歪斜斜的小椅,应该是作者单独为自己准备的,似乎只有在这里,人生才还原出它真正的底色,世界才开启它最后的神秘。这故园是物理的也是精神的,是现实的存在也是作者心灵的映像。
和传统山水画中的坐具总是被或肥或瘦的人物占据不同,桂行创的椅子总是空空静立在山中某个平展的庭院里。有时,椅边会有一个矮桌,或横卧一块条石,但矮桌或条石上并不见茶具、酒食、果蔬之类勾引人食欲的东西。显然,作者对山中人居的描绘,不是饰彩增华,而是用了减法。但这种减法,却暗示着一个更博大的想象空间。单就空空的竹椅而论,它不但对山中行人形成心理的召唤,而且极易引起欣赏者将自己移入作品、到其中小坐的想象。从这个意义上讲,画中的椅子并不是单为画家或其友人存在,而是为每一个观画者存在。在此,空置的小椅不再属于私人,而是一种公共的情感空间。它让每个人产生山林之想,在对画面的移情中分享一份诗意的宁静。
从以上分析看,一两把歪歪斜斜的小椅,作者看似随意勾勒,但却有所寄寓,甚至成为作者艺术情思的影像和载体。我认为,看桂行创的画,必须从画中的竹椅讲起,因为有竹椅必有人,有人才使自然的山水被点化为人文的山水。桂行创山水画的人文性,不仅体现在这把竹椅上,而且体现在画面的一墨一线中。比较言之,北方的山水多凸显山石的奇险和坚硬,给人力量,让人体悟崇高,但也极易让人产生精神的陌生和心灵的痛感。南方山水多凸显山的灵秀、水的柔媚和烟雨的空蒙,但看多了也未免感到缺乏气度,难以开人胸襟。桂行创的大别山,处于中国的南北之间,既具北方的力量又不乏南方的温润,可以说是南北两种绘画风格和艺术元素最易融合的所在。从作者墨色线形的使用和画面独特的人文韵致,我们不难看到这种亦南亦北又非南非北的独特画风。而正是这种由地理因素而起的艺术气质的独特,必将使桂行创在中国画坛具有不可替代性。
椅子,居于石礅和以地为席之间;大别山,居于南北山水之间;桂行创的画,则在乡野的清新之气与中国画笔墨兴寄传统的融合中开了新局。桂行创有长期的山居经验,这种经验给了他真切的生活感受,所以那山中的小椅、瓦舍、溪流、苍山都单单属于他自己;桂行创又是河南山水画家中最早钻研传统的画家之一,他的绘画由贺天键、黄宾虹而上,直追宋元人笔意。这种背景,使他的作品平添了难得的人文情怀和书卷气。可以认为,这种既源于生活经验又出离经验,既起于传统又出离传统的二元性,最终必然意味着一种新的艺术个性的出现。这种个性既存在于桂行创的心灵里,更表现在他小到椅凳、大到重苍叠翠的绘画元素中。
真正的艺术家是见微知著的,一笔一墨可以透出大千世界的奥秘;真正的艺术家也是善于还原的,画面可简洁到一笔也不多余,从而实现“有限的有”对“无限的无”的暗示。桂行创在见微之中找到了静置的竹椅,在还原中将宋元山水中常见的或肥或瘦的人物赶了出去,这是其作品艺术魅力的重要体现。由此,一把椅子也就成了理解桂行创山水画的起点:椅子在山中庭院,庭院在瓦舍旁边的林中空地,树林在溪流之侧,溪流来自渐去渐远的深山,深山被云气缠绕,云气又连着阴阳,阴阳又聚合为道,道又师法自然,自然是自然而然,自然而然又是人追慕的最高的自由。在此,一把椅子也就连接着世界,一片风景也就成了一片美好的心灵。
(原文见《当代著名画家技法经典·桂行创浅绛山水》,中国工人出版社2004年12月版)
作者简介: 刘成纪,1967年生,郑州大学文学院教授,郑州大学美学研究所所长,中华美学学会理事,中国中外文艺理论学会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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