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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 2007-10-12
——读《文选》曹丕《与朝歌令吴质书》
建安二十(215)年,在曹操西征汉中之际,曹丕留驻于孟津小城,曾给他的旧交吴质写过一封信,这就是《文选》卷四十二所载的《与朝歌令吴质书》,又略见于《三国志·魏书·王粲传》注引《魏略》。此书不长,为了便于说明,今据胡刻本《文选》,全文照录于后:
作者在书中追述南皮之游的种种赏心乐事,又有感于眼前的情景,深为“物是人非”、“斯乐难常”而慨叹。此书写得典丽温婉,文采斐然,被公认是魏晋抒情散文的名作。不但如此,文中“南皮”一词也如同“西园”一样,常见诸后世文人的笔端,成为形容邺下文士宴饮游乐或诗赋酬酢的一个典实。
从此书看出,南皮之游陪侍曹丕的有吴质和阮瑀。除这二人之外,有无其他邺下文士参与其间,书中语焉不详;而这次游乐又与诗文创作活动有无关系,亦未作明确交代。不过,如果对古人使用“南皮”一典的内涵稍加考察,还是可以了解到其中的一些情况的。
《文选》卷五十沈约《宋书谢灵运传论》在论及西晋文学继承了汉代和建安时期的文学传统发展而成时,曰:“缀平台之逸响,采南皮之高韵,遗风余烈,事极江右。”李善注:“南皮,魏文帝之所游也。高韵,谓应、徐之文也。”应、徐,即应瑒和徐干。其实,这里是括指邺下文士,与五臣注此句“谓应瑒、陈琳之文”是一样的道理。由此可见,曹丕南皮之游除了吴质、阮瑀,还有应瑒、陈琳、徐干等邺下文士随侍在侧,而且他们当时写有诗文,所以沈约才会将“南皮高韵”之句来指喻建安时期的文学创作。
唐人吕温在其《裴氏海昏集序》中曰:“魏公子为南皮之游,以浮华相高,故其诗傲荡骄志,胜而专,勤而不安。”又曰:“观南皮之诗,应、刘焉得不夭?魏祚焉得不短?”[1]这里他用古文派的眼光对建安诗歌多所贬斥,固可不论,但从他口中说出曹丕南皮之游与应瑒、刘桢等文士写有诗篇,却有着值得重视的史料价值。
宋人苏颂《公说再和并前十五篇辄复六章用足前篇之阙》其四云:“追寻燕友南皮会,谁继曹刘七子诗。”[2]所说的“七子”当包括曹植而无孔融,因为孔融建安中在许都任职,未及参与邺下文人集团的活动。唐释皎然《诗式》“邺中集”条下亦曰;“邺中七子,陈王最高。”认为七子中有曹植[3],苏颂所说的与之一脉相承。由此看来,南皮之游陈琳、阮瑀、徐干、王粲、应瑒、刘桢及曹植等七人都参与其事。
以上所引材料说明,在前人的心目中,曹丕南皮之游不但有曹植及邺下诸文士陪随,而且还同时进行着创作,写出了足以代表建安时期的文学作品。上述作者都是六朝至唐宋期间的人物,他们所处时代建安文人的诗文别集还完整或较完整地留存于世,也可以见到今天无法见到的其他相关资料。因而,他们落笔为文时,不至于想当然去杜撰故实,应该是有其根据的。不然,沈约作为史家,他所说的“南皮之高韵”岂不成了向壁虚构的不經之谈了吗?
如上所述,南皮之游邺下文士应写有诗文传世,但这些诗文在今存的作品中却很难找到踪影,这是为什么?究其原因可能有二:一是南皮之作已悉数亡佚不存;二是在对“南皮之游”的理解上今人与古人或许存在着某些差异。就前者而言,可能性似乎不大,因为此时的诗文既然被前人公认是建安一代标志性的作品,而在流传过程中竟消失殆尽,不留任何痕迹,是不可思议的。至于后者,正是本文所要继续深入讨论的问题。
有一个现象值得引起注意,即在前人的诗文中又常常喜欢将“南皮”和“西园”并举。例如齐梁时人王僧孺《谢齐竟陵王使撰众书启》曰:
徒以愿托后车,以望西园之客;摄齐下坐,有糅南皮之游。[4]
又如梁元帝萧绎《太常卿陆倕墓志铭》叙陆倕生平曰:
所用都是邺下文士的典故,用以比喻陪侍太子或王子从事游宴及写作活动。既然西园与南皮被相提并论,那么,两者之间有无内在的联系呢?我们不妨先对与西园有关的情况进行一番考察。
《三国志集解》卷二十一引赵一清曰:“《名胜志》:西园在邺城西,魏曹丕同弟植宾从游幸之地也。”[6]或以为西园即玄武苑,苑在邺城之西,漳水之南,为曹操改筑玄武陂而成[7]。曹丕兄弟及诸文士的确常来此地游憩,但在邺下文士的诗文中西园往往指铜雀园。曹丕《登台赋序》:“建安十七年春,游西园,登铜雀台。”曹植《公宴诗》:“清夜游西园,飞盖相追随。”黄节注:“张载《魏都赋》注曰:‘文昌殿西有铜雀园,园中有鱼池。’文帝《芙蓉池诗》‘逍遥步西园’即此园,盖铜雀园也。”[8]铜雀园因铜雀台而得名,以其在邺城西北隅,故曹丕有时又称其为北园或后园[9]。
正是在西园,或者说以西园为中心的邺宫周围,曹丕同曹植以及邺下文士确曾举行过宴饮游览的盛会,这就是为大家所熟知的“邺中宴集”;而且在宴游之际,他们互相诗赋酬酢,或同题倡和,写出了大量的作品。《文选》卷三十载谢灵运《拟魏太子邺中集诗八首》,所拟即是他们此时的诗作。《初学记》卷十引《魏文帝集》曰:
为太子时,北园及东阁、讲堂并赋诗,命王粲、刘桢、阮瑀、应瑒等同作。
所反映的也正是这一事实。此文当是编撰曹丕文集时所加之诗叙,为省繁复,下即称《诗叙》。《诗叙》所说的几个地名,在今本《曹丕集》[10]中恰好找到了相应的诗篇,可以一一加以落实。
《善哉行》二首其二有“朝游高台观,夕宴华池阴” 云云。写宴饮行乐。《艺文类聚》卷二十八引此题作《铜雀园诗》。高台,即铜雀台。华池,据黄节说即芙蓉池。曹丕又有《芙蓉池作》诗:“乘辇夜行游,逍遥步西园。”写月夜游园。以上二诗当是《诗序》所说的北园之作。
曹丕又作有《东阁诗》,见《文选》卷三十一江淹《杂体诗三十首·颜特进侍宴》李善注引,全诗已亡,仅存“高山吐庆云”一句。据顾炎武说,东阁、西阁皆邺城宫寝便殿之名[11]。在东阁写诗的同时可能还作有赋,曹丕《戒盈赋序》曰:“避暑东阁,延宾高会,酒酣乐作,怅然怀满盈之戒,乃作斯赋。”时在盛夏。
《善哉行》二首其一又有“朝日乐相乐,酣饮不知醉”云云。亦写宴饮。此诗《初学记》卷十四引题作《于讲堂作诗》。讲堂,为讲习谈论之所,也许就是张载《魏都赋》注所说的“铜雀园中有鱼池、堂皇”之堂皇。[12] 可见曹丕等人在此讲谈之余,又从事着诗歌写作。诗中有“持满如不盈,有德者能卒”之句,自戒盈满,与上引《戒盈赋序》所说之意相合。
至于曹植及邺下诸子此次随曹丕宴游而受命同作的诗篇,也大致可寻而得其一二。今列述如下[13]:
曹植有《侍太子坐》,盖为和上述曹丕宴饮诗而作。诗云:“白日曜青春,时雨静飞尘。寒冰辟炎景,凉风飘我身。清醴盈金觞,肴馔纵横陈。齐人进奇乐,歌者出西秦。翩翩我公子,机巧忽若神。”诗中既称曹丕为公子,则题“侍太子坐”为后来所追加[14]。又据“寒冰辟炎景”之句,可知也是处于盛夏时分。曹植又作有《公宴诗》,其云:“公子爱敬客,终宴不知疲。清夜游西园,飞盖相追随。明月澄清景,列宿正參差。”黄节谓此诗盖和曹丕《芙蓉池作》,也写月下游园。
王粲亦同作有《公宴诗》,云:“昊天降丰泽,百卉挺葳蕤。凉风撤蒸暑,清云却炎晖。
应瑒《公宴诗》云:“巍巍主人德,嘉会被四方。开馆延群士,置酒于新堂。辩论释郁结,援笔兴文章。
刘桢亦作有《公宴诗》,其云:“永日行游戏,欢乐犹未央。遗思在玄夜,相与复翱翔。辇车飞素盖,从者盈路傍。月出照园中,珍木郁苍苍。清川过石渠,流波为鱼防。芙蓉散其华,菡萏溢金塘。……”与曹丕之《芙蓉池作》、曹植之《公宴诗》声口几乎如一,都写月夜游园,当一时受命应和而作。
阮瑀《公宴诗》云:“阳春和气动,贤主以崇仁。布惠绥人物,降爱常所亲。上堂相娱乐,中外奉时珍。五味风雨集,杯酌若浮云。”此“阳春”似与曹植《侍太子坐》“白日曜青春”之“青春”用法相同,黄节注曰:“陈思此诗作于夏日,而言青春者,谓雨后日出,可爱如春,亦喻太子者。”知是比喻,并非写实。然则,阮瑀当时亦有唱和之作传世。
此外,也许还有陈琳和徐干。曹丕《诗叙》中未提及此二人,但是陈琳作有《宴会诗》,其云:“凯风飘阴云,白日扬素晖。良友招我游,高会宴中闱。……”凯风,谓夏天。时节与以上各诗相同。良友,很可能是指曹丕、曹植。因陈琳时任丞相记室,并非曹氏兄弟的下属,故有此称。至于徐干,据谢灵运《拟魏太子邺中集诗八首》可知,预邺中游宴而作诗者实有其人,而今不见干有《公宴诗》,大概已亡佚不存。
由于文献资料的散失,邺下文士在西园的唱和之作,可能远不止上面所举的诗篇。但即使如此,已经足以见出,他们在宴饮游乐之际所呈现的欢乐的气氛和昂扬的情绪。《文选》卷四十二载曹丕《与吴质书》,其中回忆起曾与徐干、应瑒、陈琳、阮瑀、刘桢、王粲等人一同游宴,说:“昔日游处,行则连舆,止则接席,何曾须臾相失!每至觞酌流行,丝竹并奏,酒酣耳热,仰而赋诗。当此之时,忽然不自知乐也。”此书作于建安二十四年[15],与游宴之时已相隔多年,但仍对“酒酣耳热,仰而赋诗”的情状记忆犹新,难以忘怀。那么,“昔日”所指究为何时呢?我们再回头来看《诗叙》。
《诗叙》称“为太子时,北园、及东阁、讲堂并赋诗”。据《三国志·武帝纪》,曹丕于建安十六年正月为五官中郎将、丞相副,二十二年十月以五官中郎将为太子。而《诗叙》又谓作诗者有阮瑀,阮瑀卒于建安十七年[16],则“太子”二字实指五官中郎将,为撰《诗叙》时所追改[17]。由此看来,《诗叙》所写的内容当发生在建安十六至十七这两年之间,大概是不成问题的。又参与作诗的还有刘桢。刘桢于建安十六年秋已因在宴席上
说罢西园,再来看南皮。
如果说西园宴游发生在建安十六年,那曹丕《与朝歌令吴质书》“每念昔日南皮之游”的“昔日”又在何时呢?弄清这个问题对于正确认识南皮与西园的关系,以及邺下文人集团的创作活动具有重要的意义。
南皮在漳水下游的渤海之滨,西去邺城约有五百里路程。建安中曹操征讨袁谭曾經到过此地。《三国志·武帝纪》载:建安九年,曹操围邺,袁谭走保南皮,十年正月,攻破之,斩谭,冀州平。而且,曹操击斩袁谭后,“尝于南皮一日射雉获六十三头”(同上,注引《魏略》)。有学者正据以认定,曹丕在《与朝歌令吴质书》中所说的“南皮之游”应是建安十年之事[19]。然而,此说是颇值得怀疑的。
且说建安九年九月,曹操破邺,曹丕随军从行,曾经入住于袁绍府第[20]。于是发生了《后汉书·孔融传》所说的“丕私纳袁熙妻甄氏”之事,一般认为是在建安九年九月曹操破邺后不久。但是,所谓“私纳”并非“正娶”。正式婚娶应是在次年正月平定冀州之后,《三国志·文昭甄皇后传》曰:“及冀州平,文帝纳后于邺。”。冀州平与破邺不是一回事,同书《郭嘉传》“(嘉)遂从定邺,又从攻谭于南皮,冀州平。”把这一层意思说得非常清楚了。这就意味着建安十年正月在曹操攻打南皮之际,曹丕正嬿尔新婚,他在邺而不在南皮。
同年三月,有材料表明,他仍然在邺。《典论·自序》曰:“建安十年,始定冀州,濊貊贡良弓,燕代献名马。时岁之暮春,勾芒司节,和风扇物,弓燥手柔,草浅兽肥,与族兄子丹(为曹真字)猎于邺西,终日手获獐鹿九,雉兔三十。”这是曹丕的自述,说他在建安十年暮春季节曾经狩猎邺西,自当最可从信。直到是年十月,曹操才从南皮引军还邺。那么,在这年的夏秋之间曹丕有无可能来过南皮呢?从现有的史料来看,这种可能性倒是存在的。《三国志·王粲传》注引《魏略》曰:“太子即王位(在建安二十五年),又与质书曰:‘南皮之游,存者三人,烈祖(按当“烈丹”之误)[21]龙飞,或将或侯。今惟吾子,栖迟下仕,……’初,曹真、曹休亦与质俱在渤海游处。”这里的渤海即渤海郡,东汉时治于南皮,故实指南皮。说明同游南皮者有吴质及曹真、曹休。此外,刘桢当时也应在南皮。上引《魏略》又曰:“河北平定,五官将为世子,质与刘桢等并在坐席。”是说攻占南皮,冀州平定之后,曹丕曾与吴质、刘桢相处在一起。从以上种种迹象来看,在建安十年夏秋之间,曹丕到过南皮的可能性是很大的。然而,问题在于此时正值战事频仍之秋,驰驱出猎犹有可说,而要像曹丕在与吴质信中所描述的那样居然过着讲经论书、弹棋博弈、日夜遨游等等悠闲安逸的生活,实在匪夷所思,让人难以想象。因而,曹丕《与朝歌令吴质书》所指的很可能是另外一次南皮之游。
关于这次南皮之游的确切时间,史传缺载,但并非无迹可寻。宋乐史《太平寰宇记》卷六十五“沧州南皮县”下曰:
醼友台,在县东二十五里。《魏志》云:魏文帝为五官中郎将,与吴质重游南皮,筑此台醼友,故名焉。又名射雉台。[22]
上文已知,曹丕为五官中郎将在建安十六年正月,而《与朝歌令吴质书》已称阮瑀长逝,则南皮之游据《寰宇记》,当在建安十六年之后,十七年阮瑀去世之前。《三国志·王粲传》注引《魏略》曰:“五官将为世子,质与刘桢等并在坐席。桢坐遣之际,质出为朝歌长,后迁元城令。”坐遣,指刘桢失敬被刑。今已知事在建安十六年秋。自此以后,吴质便赴任朝歌,已无缘陪侍曹丕了。曹丕《与朝歌令吴质书》写于
然而,《寰宇记》所引《魏志》之文,不见于今本《三国志》,有学者怀疑其为附会之言。但是,《四库全书总目》已称乐史此书“虽卷帙浩博,而考据特为精核[24]”,大概不至于去虛构史实任意附会的。宋王存《元丰九域志》卷二引《图经》记南皮县醼友台,其文字与《寰宇记》所引《魏志》几乎一字不差。宋人所云之《图经》,当出自隋唐间流行的地志,《隋书·经籍志》著录有《图经》多种,是颇有来历的了。再看唐人萧颖士《清明日南皮泛舟序》云:“昔建安中,魏文为王太子,与朋友诸彦有南皮之游。” [25] 此“王太子”实即五官中郎将,理由上文已述。又李商隐《为濮阳公论皇太子表》亦有“南皮魏副,屡见飞觞”[26]之句。魏副,
建安十六年的情况与建安十年相比就大不相同了。这时,曹操已经统一了北方,相对来说社会呈现出比较安定的局面,南皮也早已摆脱战乱的困扰,为曹丕一行于此时重游提供了适宜的环境。曹丕又性喜田猎,《太平御览》卷三五三引其失题诗云:“行行游且猎,且猎路南隅。弯我乌号弓,骋我铁骊驹。走者贯锋镝,伏者饥(一作“值”,疑是)戈殳。白日未及移,手获三十余。”由于这种特殊爱好,他常“变易服乘,志在驰逐”,因而引起其傅崔琰的不满,曾经加以劝阻(《三国志·崔琰传》),但看来效果并不显著。他对于其父南皮射雉的壮举必记忆犹新而心向往之,这次重游南皮的诱因可能就是为了前往射雉。所以,一当他被封为五官中郎将,成为曹操的内定接班人而踌躇满志,加上“四月五月射雉之际,此正乐猎之时”(曹植《猎表》),他便技痒难熬,遂携吴质等群从直奔南皮,去重演乃父的故事了。
就曹操方面来说,鉴于黄河以北广大地区已经基本平定,又出于长远的政治考虑,他在建安十六年便封其子曹丕为五官中郎将兼副丞相、曹植为平原侯,同时命徐干、刘桢为五官中郎将文学,应瑒为平原侯庶子,并允许王粲、陈琳、阮瑀等人与他们兄弟平交为友。其用意在于,希望曹丕兄弟与众能文之士在相处过程中接受更多的文化上的熏染,有利于培养他们文武兼俱的素质,为日后从政奠定良好的基础。所以,他在同年七月西征马超之前,便决定同意曹丕一行往游南皮,一方面好让他们在戎马倥偬之际得有时间充分休整,以娱乐身心;另一方面通过与诸文士的游处,亦可为他们提供切磋诗文、展示才艺的机会。毫无疑问,南皮之游是在曹操的首肯和支持下进行的。
今已知,南皮之游其事在建安十六年五月,而西园游宴则在同年六月,两者在时间上恰好紧相连接。这就意味着,曹丕一行由南皮回邺之后仍继续纵情游乐,未曾间息。庾信有一篇《杨柳歌》,其中有写曹丕的:“昔日公子出南皮,何处相寻玄武陂。骏马翩翩西北驰,左右弯弓仰月支。”[27]是说曹丕离开南皮又来到了邺中玄武陂驰驱骑射,正好与上面推导而得的由南皮回邺后仍恣意行乐的结论相吻合。此时,他们似还进行过斗鸡的游戏,曹植与应瑒、刘桢都有《斗鸡诗》传世。这大概也就是隋陈良《游侠篇》所说的“东郊斗鸡罢,南皮射雉归”[28]包含的内容了。曹丕有《于玄武陂作》一诗,云:“兄弟共行游,驱车出西城。……菱芡覆绿水,芙蓉发丹荣。柳垂重阴绿,向我池边生。乘渚望长洲,群鸟欢哗鸣。苹藻泛滥浮,澹澹随风倾。忘忧其容与,畅此千秋情。”从所描绘的自然景色来看,应在盛夏时分,大概是他自南皮回邺不久之所作。又王粲《杂诗》其二云:“吉日简清时,
认知南皮与西园是同一游乐过程的首尾两端,再去审视曹丕《与朝歌令吴质书》“南皮之游,诚不可忘”的种种情事,便可发现其中有一些内容明显带有邺中的印记。如书中说“白日既匿,继以朗月,同车并载,以游后园”,与曹丕《芙蓉池作》“乘辇夜行游,逍遥步西园”、曹植《公宴诗》“清夜游西园,飞盖相追随”、刘桢《公宴诗》“永日行游戏,欢乐犹未央。遗思在玄夜,相与复翱翔。辇车飞素盖,从者盈路旁。”所反映的情况别无二致。所谓“后园”,即是邺中的西园。张可礼、赵幼文和洪顺
曹丕等人南皮之游的最初动因,正如上文所说,可能是为了射猎取乐。但是,此行在短短的两个月时间内,却写出了大量诗文[31],使建安文学呈现出空前的盛况,从而赢得了后世文人的高度评价,这不能不说为他们始料所未及。
建安文学以群体性的诗赋酬酢、互相唱和为其主要的创作方式。这种创作方式,大约起始于建安十四年。在此之前,建安文人可以说处于一种人各自为的阶段,创作格局大体上继承了两汉文学的余绪,没有呈现出显著的特色。到了建安十四年,王粲归附曹操未久,以七子为主体的邺下文士已然齐集于曹操手下,邺下文人集团由此而正式形成。就在这年春天,曹操因赤壁失利而回师北上,曾途次于汉水之滨的襄阳[32],,文士们有鉴于汉水神女的故事,便受命撰写同题《神女赋》,其中王粲、陈琳、应瑒和杨修之作至今犹残存于世。这即是诗赋唱和的开始,从此诗赋唱和或者同题命作便不绝如缕。及至建安十六年,因有南皮之游,遂将邺下文人集团群体性的诗赋创作推向了极致,呈现出高潮。这时候的诗作,以宴饮游乐为其主要题材内容。由于是在酒席宴上即兴写出的,文士们难免互相逞才使气,又受“世积乱离,风衰俗怨”(《文心雕龙·时序篇》)的时代环境的影响,往往洋溢着慷慨激昂之情;在语言风格上也由此而不事雕饰,很少用典使事,表现出直抒胸臆、爽朗平易的共同特色。《文心雕龙·明诗篇》在谈到建安五言诗时指出:“建安之初,五言腾涌,文帝陈思,纵辔以骋节,王徐应刘,望路而争驱;并怜风月,狎池苑,述恩荣,叙酣宴,慷慨以任气,磊落以使才;造怀指事,不求纤密之巧,驱辞逐貌,惟取昭晢之能,此其所同也。”十分明显,刘勰的话恰恰是对南皮之游诗作最全面、最切实的概括,他正是由此作为切入点来论述建安诗歌的总体特征的。南皮之游的诗作,在建安文学中的地位,就显而易见了。
自此之后,随着阮瑀、王粲相继去世,加以曹丕、曹植兄弟为争立太子之事而阋墙失和,邺下文人集团群体性的诗赋唱和遂日渐稀少。到了建安二十二年魏郡大疫,“徐陈应刘,一时俱逝”(曹丕《与吴质书》),邺下文人集团也随之而自然解体,群体性的诗赋唱和的创作方式也就戛然而止了。从此,只有曹植一人仍专致于诗歌写作,因其遭受政治迫害,更多地采用隐喻、象征的手法来抒泄怨愤,吐露心声,导夫正始诗人阮籍的先路,与以南皮之游为标志的建安诗风大异其趣了。
由此而言,南皮之游,包括西园宴集在内,其时所产生的诗作不仅昭示着建安文学创作高潮的到来,同时还集中地反映了建安文学的基本创作特征,在建安文学史上的意义是非同一般的。后世沈约以“南皮高韵”来指称建安文学,其原因也正在于此。
(本文载于《文学遗产》2007年第5期)
注释:
[1]《吕衡州集》,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077册,第622页。
[2]《苏魏公文集》卷十, 同上,第1090册,第193页。
[3]《三国志·王粲传》曰:“始文帝为五官将,及平原侯植皆好文学,粲与北海徐干字伟长、广陵陈琳字孔璋、陈留阮瑀字元瑜、汝南应瑒字德琏、东平刘桢字公干并见友善。……自颍川邯郸淳、繁钦、陈留路粹、沛国丁仪、丁廙、弘农杨修、河内荀纬等,亦有文采,而不在此七人之列。”《三国志集解》引沈家本曰:“(《粲传》)评云:‘惟粲等六人最见名目。’恐此‘七人’乃‘六人’之误。”沈说甚是。谢灵运《拟魏太子邺中集诗八首》,除拟宴集之主曹丕诗外,又分拟王粲等六人及曹植之诗。皎然、苏颂等所云“七子”,盖本于此,与曹丕《典论·论文》所称“七子”者,已然不同。
[4] 《艺文类聚》卷五十五引。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990页。
[5] 《艺文类聚》卷四十九引。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878页。
[6]卢弼《三国志集解》,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522页上。
[7] 见宋李献甫《相台记》引《邺中记》。许作民《邺都佚志辑校注》,中州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271页。
[8] 黄节《曹子建诗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下同。
[9] 曹丕《答繁钦书》有“是日戊午,祖于北园”之言,据张可礼《三曹年谱》考证,是书作于建安十七年,时曹丕留守于邺,则北园盖指铜雀园,以在鄴宮之北故也。
[10] 此用夏传才、唐绍忠《曹丕集校注》本,中州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
[11] 顾炎武《历代京宅记》卷六十二《邺下》,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175页。
[12]《尔雅·释宫》:“无室曰榭。”郭璞注:“榭即今堂堭。”按“堭”與“皇”通。
[13] 以下所引曹植之诗均见黄节《曹子建诗注》;七子之诗均见俞绍初辑校《建安七子集》,中华书局,2005年修订本。
[14] 此类情况在《曹植集》中还可以找到其他事例,如《离思赋序》:“建安十六年,大军西讨马超,太子留监国。”按曹丕在建安二十二年始以五官中郎将为魏太子,而此云“太子”,当为后来追书;又如《叙愁赋序》:“时家二女弟,故汉皇帝聘以为贵人。”按《三国志·武帝纪》,事在建安十八年,时献帝尚在其位,不得云 “故汉皇帝”。称“故汉皇帝”者,亦为后来所加。据《晋书·曹志传》,曹植曾为手定文集目录,当晚年之事,则以上之序与“侍太子坐”之题,疑皆曹植手定目录时所追书。
[15]《三国志·王粲传》注引《魏略》称事在二十三年。按,此书其首云“
[16] 曹丕在阮瑀亡殁之际作有《寡妇赋》,其序称“以叙其妻子悲苦之情”,赋云:“去秋兮就冬,改节兮时寒,水凝兮成冰,雪落兮翻翻。”又丁廙妻(一作“丁仪”)亦有同题之作,其中写阮瑀出殡时云:“水溓溓而晨结,雪翩翩以交零。”可见阮瑀死于建安十七年冬。
[17]《太平御览》卷二四一引魏武令曰:“告子文:汝等悉为侯,而子桓独不封,而为五官中郎将,此是太子可知矣。”可见建安十六年曹操已内定曹丕为太子,其后虽几经犹豫,至二十二年始正式封其为太子。太子身份既定,其后追称五官中郎将为太子,亦自合情理。
[18]见《世说新语·言语篇》注引《典略》。又見拙作《建安七子年谱》,《建安七子集》附录,中华书局,2005年修订本,第438页。
[19] 曹道衡、沈玉成先生《中古文学史料丛考》,中华书局,2003年版,第37-40页。
[20] 曹丕《典论·内诫》曰:“上定冀州屯邺,舍(袁)绍之第。余亲涉其庭,登其堂,游其阁,寝其房。”
[21] 曹休字文烈,曹真字子丹。《文选》卷二十五载傅咸《赠何劭王济诗》李善注引吴质《答文帝笺》,即为答曹丕此书,其曰:“曹烈、曹丹,加以公室枝庶,骨肉旧恩,其龙飞凤翔,实其分也。”可证《三国志》所载丕书“烈祖”当作“烈丹”。今中华书局点校本失校。《三国志辞典》以为“烈祖”指曹操,尤误。
[22] 乐史《太平寰宇记》,清光绪金陵书局刊本。
[23]《建安七子年谱》,同[18],第430-431页。
[24] 《四库全书总目》,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596页。
[25] 《萧茂挺文集》,同[1],第1072册,第334页。
[26] 刘学锴、余恕诚《李商隐文编年校注》,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232页。
[27] 许逸民校点《庾子山集》卷五,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12页。
[28]《乐府诗集》卷六十七,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967页。
[29] 张可礼《三曹年谱》,齐鲁书社,1983年版,第117页;赵幼文《曹植集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49页;洪顺隆《魏文帝曹丕年谱暨作品系年》,台湾商务印书馆,1989年版,第158页。
[30]杨树达《词诠》,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31页。
[31] 在赋方面,曹丕《戒盈赋》、曹植《静思赋》、陈琳、阮瑀各《止欲赋》、王粲《闲邪赋》、应瑒《正情赋》、刘桢《清虑赋》及繁钦《抑俭赋》,可能都是建安十六年一时唱和之作。为省篇幅,本文只说诗,不论赋。
[32] 详见《建安七子年谱》,同[18],第42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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