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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古汉语复音词的判断标准

发布时间: 2006-11-06

 

所谓判断复音词,主要就是如何鉴别古汉语中一个双音形式是词还是词组的问题。复音词包括单纯词与合成词,一般来说,单纯词和合成词中的派生词都比较容易辨别,真正困难的是区分其他双音节的合成词。这个问题一直十分棘手,现代汉语中亦是如此。早在50年代初,王力就说:“必须承认,词和仂语之间没有绝对的界限。”[1]吕叔湘亦谓:“语法上可以认为是一个词,而词汇上宁可认为是一个短语……词汇上可以认为是一个词,而语法上宁可认为是一个短语。”[2]为了解决这一问题,学者们可谓殚精竭虑,最后还是得出了一些比较可靠的方法,现在我们就借鉴前辈学者的经验,再结合《荀子》词汇研究的具体情况来谈一下判断的标准。

(一)意义标准。研究古汉语词汇的学者,一般都将意义标准作为判断复音词的首要标准。马真强调:“划分先秦的复音词,主要是从词汇意义的角度来考虑问题,即考察复音组合的结构程度是否紧密,它们是否已经成为具有完整意义的不可分割的整体。这是最可行的办法,其他方面的标志都只能作为参考。”[3]张双棣认为:“确定先秦复音词,意义标准是至关重要的,是决定性的。即使判断结构上结合得紧密不紧密,也要靠意义。”[4]

 一般来说,在一个具体的语言环境中,如果一个语言片断AB的意义是其构成成分AB意义的综合、抽象或者表示别的意义,我们便可判断AB为词,具体来说就是:

1AB=AB,A=B,AB为词。这样的组合即是所谓的同义复词,由于AB大多可以互训,有的学者称为互训词。[5]AB本身经常作为词各自单独使用,单用时往往具有多个义位,二者结合时只能在相同的义位上结合,结合后就消除了单用时的歧义,使语义更加明确,所以其结合并非是随意的,因而应该看作词。如:

道路 《王制》:“修采清,易道路,谨盗贼,平室律,以时顺修,使宾旅安而货财通,治市之事也。”例中“道路”与今义同。道与路同义。《说文·辵部》:“道,所行道也。”《说文·足部》:“路,道也。”“道”在《荀子》中还有方法、政治主张、遵行、表达等义,如《议兵》:“请问王者之兵,设何道、何行而可?”《大略》:“道不同,何以相有也?”《成相》:“道古贤圣基必张。”《乐论》:“君子以钟鼓道志,以琴瑟乐心。”这些都是“路”所没有的,二者只在“道路”的义位上才得以结合。

2ABÊAB,ABA,ABB,AB,则AB为词。即AB的意义是AB的概括、综合,AB的意义包含AB的意义,但不能说ABAB的意义。包含分两种情况:

1AB=A+B。即AB的意义大体上相当于AB之义的叠加。如:

清明 《解蔽》:“湛浊动乎下,清明乱于上。”《乐论》:“故其清明象天,其广大象地。”《解蔽》:“虚壹而静,谓之大清明。”《诗经·大雅·大明》:“肆伐大商,会朝清明。”《解蔽》例1指水既清澈又明净,大体就是清和明意义的叠加。《乐论》例则通过通感而指声音的清朗,由视觉域进入了听觉域,《解蔽》例2则通过隐喻引申指智慧的清澈澄明,也就进入了较为抽象的思维域,《诗经》例则比喻政治有法度、有条理,这样就延伸到了更为抽象的认知域。显然,后面的意义无疑是词,其本义“清澈明净”看作词亦不为过。

是非 《荣辱》:“争饮食,无廉耻,不知是非,不辟死伤。”《性恶》:“不恤是非,不论曲直。”《儒效》:“本仁义,当是非,齐言行,不失豪厘。”各例均指“正确与错误”,虽然是“是和非”的叠加,但融合已经比较紧密,应该可看作词。而且现代汉语中亦沿用了此义,《现代汉语词典》:“是非:①事理的正确和错误:明辨~︱~曲直”,更可证其为词。

2 AB>A+BAB原来表示某种特指义,结合后义域扩大,AB变成了表泛指的意义。如:

甲兵 《王制》:“司马知师旅甲兵乘白之数。”“甲”指铠甲,“兵”指兵器,各有专指。连用后获得了新义,泛指武器装备。

刻镂  《富国》:“必将錭琢刻镂,黼黻文章,以塞其目。”《礼论》:“雕琢刻镂黼黻文章,所以养目也。”《尔雅·释器》:“金谓之镂,木谓之刻。”连用后泛指雕刻,如《富国》例,又指雕刻之物,如《礼论》例。

3AB<A+BAB,则AB为词。即AB组合后跟二者意义的总和相比,AB的意义范围缩小了,变成了某种特指义。如:

即位 《礼论》:“宾出,主人拜送,反易服,即位而哭,如或去之。”《大略》:“天子即位。”即位本指到自己的位置上,如《礼论》例,后特指一个人坐到天子或诸侯的位置上,开始成为帝王或诸侯,如《大略》例。

三王  《大略》:“诰誓不及五帝,盟诅不及三王。”《解蔽》:“故德与周公齐,名与三王并。”上例中的三王并非泛指任何三个王,而是特指“夏商周三代之君”,具有特指义,因而是词。

4AB=ABBA0,则AB为词。这就是通常说的偏义复词。AB组合后,BA的意义由于某种原因脱落了,因而AB就取得了词的资格,如大家熟知的“国家”一词,又如:

商旅 《王制》:“使宾旅(疑当作“商旅”[6])安而货财通,治市之事也。”《王霸》:“商贾敦悫无诈,则商旅安,货通财,而国求给矣。”商人贩卖货物,经常出门在外,而旅客亦是出门在外,故商、旅连用,连用后指商人,“旅”并不表意,仅起衬托作用。

5AB=CABA,ABB。这种情况是指AB的意义与AB都相关,但却不是AB,而是一个全新的意义,这个意义或是通过运用修辞手段或是通过引申抽象形成的。如:

股肱 《王制》:“材伎股肱、健勇爪牙之士。”股是大腿,肱是胳膊,连用后喻指辅佐君主的得力大臣。

刍豢 《荣辱》:“是其为相县也,几直夫刍豢稻梁之县糟糠尔哉!”吃草料的牛羊之类叫做刍,吃粮食的猪狗之类叫做豢,刍豢借指肉类食品。

(二)语法标准

1)看组合前后的语法性质有没有改变。一般来说,词义的变化和词性的转变是同步的,词性变了,就应该看作复音词。如果语法性质用“G”表示,若(AB)’G≠(A+B)’G ,则AB为词。如:

学问 《劝学》:“不闻先王之遗言,不知学问之大也。”《大略》:“诗曰:‘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谓学问也。”学指学习,问指询问,都是动词,学问则指知识,是名词,组合前后的词性发生了变化,所以上二例中的“学问”为词。

相国 《强国》:“贤士愿相国之朝,能士愿相国之官。”《强国》“今相国上则得专主,下则得专国。”相是辅助义,相国即辅助国家,是动词性结构,后指百官之长,即丞相,变为名词。

(2)词的组成部分不能受修饰语修饰。比如,《王制》:“若是,则大事殆乎弛,小事殆乎遂。”大事、小事前是不能用“极或甚”修饰的,因为“大和小”是词内的一个组成部分。《礼论》:“是先王之道,忠臣孝子之极也。”忠臣前可用“大”修饰,但“大”修饰的是整个复合词,而非“忠”。

(三)修辞手段

1)意义标准中产生新义的情况很多是由修辞手段造成的,如:股肱、刍豢等。显然,如果一个组合的意义不是其本义,而是比喻义或借代义,那么这个组合即为词。

2)荀子讲究语言的形式美,非常注重句式的对偶与排比,因此在同一语言环境里,这类句式的相同位置上的组合,如果其中一个和几个能确定为词,那么其余的组合亦可首先考虑为词。[7]如:

《乐论》:“故听其雅、颂之声,而志意得广焉;执其干戚,习其俯仰屈伸,而容貌得庄焉;行其缀兆,要其节奏,而行列得正焉,进退得齐焉。”容貌是词,那么志意、行列我们亦可先定为词。

另外,如果在同样的语言环境里,这类句式的相同位置上一个用单音节词,另一个用的是复音组合,那么这个复音组合可首先考虑为词。如:

《非相》:“幼而不肯事长,贱而不肯事贵,不肖而不肯事贤。”《富国》:“故使或美,或恶,或厚,或薄,或佚乐,或劬劳。”《议兵》:“将死鼓,御死辔,百吏死职,士大夫死行列。”其中的不肖、佚乐、劬劳、百吏、士大夫都可先定为词。

当然句式提供的信息只能做参照,确定是不是词还要参考其它标准。

(四)出现频率

语言事实证明,经常的、高频率的使用是语言片断固化为词的必要条件。因此,如果一个组合使用频率较高,我们就可初步定其为词。我们考察组合的频率,并不是只看其在《荀子》中的频率,还要考察它在比《荀子》早的、还有与《荀子》同时代的一些典籍中的使用情况,并以后者为主。调查频率可以弥补意义标准的不足。因为有些复合词的意义,就是其组成成分意义的叠加,如:族人、天子、父母等。这种情况现代汉语中亦存在,如:羊毛、鸡蛋、猪肉等。有的学者认为其中间能加“的 ”,因而是短语。现在研究现代汉语的学者一般都认为,加入“的”的是短语,不加“的”则是词。 吕叔湘 先生认为起码应叫短语词。[8]从整个汉语史来看,上古汉语是复音化的早期。由于词汇复音化的不平衡性,复音词和词组之间会出现交错的情况,而处于词组向词过渡的短语词数量就比较多。对于短语词的处理仁者见仁、智者见智。魏德胜认为:“对于上古汉语,复音词正处于发展之中,因而在确定词与非词的界限时,应‘坚持原则,适度放宽’。”[9]殷国光认为:“我们之所以采用比较宽的标准,把它(指短语词-引者注)归入词,除了考虑到它具有词的意义特征外,还考虑到这样处理有助于复音词的历时研究。”[10]我们赞同二位学者的意见,因为这既照顾到了上古汉语的实际情况,便于确定复音词的具体操作,又有利于对复音词进行历时研究,因此我们把使用频率较高的短语词都归入了复合词。

(五)后代沿用情况

一般来说,一个复音词形成后,不会是昙花一现,后代一般都有继承和发展。因此考察后代沿用情况,也有助于判别复音词,比较易操作的办法就是拿现代汉语的词来判别古代的词。即古今两个复音组合内部结构的性质相同、意义相同相近、句法功能大致相当,这样,若现代汉语中的组合是词,那么古代汉语中的也应是词。如:父母,有的学者就认为在先秦是词组而在现代汉语中是词。但现代汉语中的“父母”和古代汉语中的“父母”结构、意义、语法功能并没什么不同,在先秦其出现频率又比较高,还是看作词恰当。兄弟、仁义、贤人、忠臣等与之相类。当然,运用这个标准,要谨慎,避免以今律古。

对于什么是词,学术界讨论甚多;但对于什么不是词,大多语焉不详。现在笔者结合在《荀子》复音词研究中所遇到的情况,谈谈什么不是词,我们确定什么不是词时主要依据其出现频率和后代沿用情况,而判断其在后代有无沿用,我们主要依据《汉语大词典》(下简称《大词典》)。《大词典》作为数百位学者将近二十年工作的结晶,与其它一些辞书相比,其权威性、典范性是不容置疑的,最起码我们可以将其作为一个资料库来使用。有的学者批评《大词典》收词过宽,但作为资料使用恰恰是它的长处。在依据什么是词的原则鉴定复音词时,往往会出现过宽的迹象,而依据什么不是词的原则就可以弥补这一缺点。我们下边要谈的就是虽然从什么是词的原则来看是词,但实际上却不是词的情况。

(一)《大词典》收了,但只有《荀子》一个例证;或者虽然不是孤证,但只有《荀子》的例证,这样的情况即使其符合词的标准,我们亦不算词。因为几千年来就《荀子》如此用,至多算言语词,当作词显然不妥。如:

安强 《强国》:“道德之威成乎安强,暴察之威成乎危弱,狂妄之威成乎灭亡也。”《大词典》收了“安强”,只此一例,只能算类词结构,《荀子》由于重视对偶、排比,因而类词结构较多,如:埃土、忧险、敬诎、敬文等。

善少 《修身》:“端悫顺弟,则可谓善少者矣。”善少与恶少相对,恶少是词,但善少据《大词典》只有此例,不好算作词,应该是仿词的修辞手法。小敌、小儒、生器与此相类。

五綦 《王霸》:“人之情,目欲綦色,耳欲綦声,口欲綦味,鼻欲綦臭,心欲綦佚。此五綦者,人情之所必不免也。” 五綦在《荀子》六见,均为此义,且《大词典》收了,但只有《荀子》用例。五綦属缩略语,一般来说,缩略语随意性较强,任何人都可造出只有自己才用的“五綦”来,只有那些使用频率较高、大家公认的缩略语才能算词,如:三王、五色等,因此,五綦不算词,三至、五权、六术等与此相类。

(二)荀子只有一个用例,《大词典》又未收,虽然符合词的标准,亦非词。

齿革 《富国》:“夫天地之生万物也固有余,足以食人矣;麻葛、茧丝、鸟兽之羽毛齿革也固有余,足以衣人矣。”从上下文可知,此例中的齿无义,按说应当是偏义复词,但荀子只有此例,而且《大词典》未收此义,故非词,应该是古汉语中常见的连类而及的修辞手法。现在对偏义复词的定义好像有泛化的倾向,只要是两个词连用,其中一个无义就看作偏义复词,我们认为这样不妥。古人行文,多连类而及(前人论述甚详,不赘),对于那些临时性的使用,还是应该比照对比喻和借代的态度,不看作词为好。

根据以上原则,我们统计出《荀子》复音词共有2308个(未计《荀子》篇名),除去未进入全民词汇的人名、地名及其他专名,还有2126个,荀子共有词汇4754个,除去未进入全民词汇的人名、地名及其他专名,还有4519个,复音词约占全部词汇的47%

  (本文原载于《中州学刊》2006年第5期)

参考文献:

[1]王力.龙虫并雕斋文集(第二册)[C].北京:中华书局.1980.551.

[2]吕叔湘.吕叔湘自选集[C].上海教育出版社.1989.114.

[3]马真.先秦复音词初探[J].北京大学学报(哲社版).1980,(5).54-63;1981,(1).76-84.

[4]张双棣.《吕氏春秋》词汇研究[M].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89.171.

[5]张世禄.同义为训与同义并列复合词的产生[A].张世禄语言学论文集[C].上海:学林出版社.1984.544.

[6]北京大学《荀子》注释组.荀子新注[M].北京:中华书局.1979.130.

[7]程湘清.先秦双音词研究[A].汉语史专书词汇研究[C].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54.

[8]吕叔湘.吕叔湘自选集[C].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89.108.

[9]魏德胜.《睡虎地秦墓竹简》语法研究[M].北京: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21.

[10]殷国光.《吕氏春秋》词类研究概说[A].郭锡良.古汉语语法论集[C].北京:语文出版社.1998.382.

 

作者简介:鲁六1973-),男,河南兰考人,郑州大学文学院讲师, 文学 博士,主要从事汉语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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