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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曼殊《拜伦诗选》几个问题考述

发布时间: 2006-04-17

    晚清时节,译风大盛,而因中国是诗歌帝国,二则诗歌文体翻译较难,当时译诗并不多,译入最多的是拜伦等的西方浪漫主义诗作。苏曼殊在西方浪漫主义诗歌译介上可谓独步译林,因此,Ramon Woon(翁聆雨)、Irvingy(罗郁正)合撰的Poets and Poetry of China's Last Empire,以严复、林纾、苏曼殊为清末三大翻译专家。
    1906年后,在诗坛、画坛及佛教界名声大骚的苏曼殊进入文学译介高产期,先后出版四个诗歌译集,全首刊海外:英译汉诗集《文学因缘》,1908年东京博文馆印刷,上海群益书社翻印时改名为《汉英文学因缘》。它是近现代以来中国最早的中英诗歌合集,搜集英译汉诗非常广泛,包括Candlin、James Legge(理雅各)所译《诗经》全部和伯夷、叔齐、百里奚、箕子等的大量诗作,还收集了Middle Kingdom 、Francis Davis 的译本,“以证异同”;Giles 翻译的李白、杜甫、班固、王昌龄、张籍、文天祥的名篇,Mercer的《采茶诗》等;另有诸篇取于群集,没有传译者姓名。1911年东京神田印刷所出版了苏曼殊的《潮音》之后湖畔诗社翻印,上海创造社出版部寄售。《潮音》主体第一部分为英汉诗曲互译,第二部分为英吉利闺秀诗选。该选本收汉译英诗又收英译汉诗、收曼殊自己译作又收他人译作、收中国人译诗又收外国人译诗。苏曼殊为《潮音》作序两篇,一英文,一汉文,后序收入1914年《拜伦诗选》时又被称为《〈拜伦诗选〉自序》。两篇序高度评价拜伦和雪莱,特别是论述诗歌翻译的理论问题,表现了苏曼殊的文学审美观,颇有研究价值。1914年,曼殊将一些西译汉诗和自己的汉译西诗,由东京三秀舍合集为《汉英三昧集》,泰东书局翻印时改为《英汉三昧集》。
    曼殊最重要的翻译诗歌集就是《拜伦诗选》。这是我国翻译史上第一本外国诗歌翻译集,苏曼殊也因之成为将拜伦、雪莱诗翻译到中国来的第一人。这本诗集包括《哀希腊》、《赞大海》、《去国行》等四十多首抒情诗杰作,确实是石破天惊的创举。《拜伦诗选》有三个问题需要厘清。第一、《拜伦诗选》的出版情况历来是曼殊研究一大公案。苏曼殊生活在那样一个动荡不安的时代,他一生又过着托钵游历、动定不居的生活,况且作品多发行于国外,他创作的大量文稿和画作都不得存世,今存最早《拜伦诗选》版本为1914年出版,署“日本东京三秀舍印刷,梁绮庄发行”。此书底页注:“戊申(1908年)九月十五日初版发行,壬子(1912年)五月初三日再版发行,甲寅(1914年)八月十七日再版发行。”但前两版的本子从未发现,故柳亚子、柳无忌怀疑是否有过1908、1912年本。《〈拜伦诗选〉自序》篇尾曼殊注为“光绪三十二年”即1906年,柳亚子在《苏曼殊新传考证》中认为曼殊所云“光绪三十二年”(1906)当为“宣统元年”(1909)之误,“戊申”(1908)当为“己酉”(1909)之误,“但不知玄瑛于此书编成及出版之年岁,何以一误再误,殊不可解,岂此中别有玄虚耶?恨不能起地下问之矣。”马以君则据之断定:《拜伦诗选》“当时出版未遂,1911年并入《潮音》, ……后于1914年9月,《拜伦诗选》以单行本问世。”(马以君编《苏曼殊文集》P300,花城出版社1991。)鉴于柳亚子和马以君均为推论,而1914年版书底页“注”为唯一确证的材料,本人仍以1908年版为确有。
    第二,关于苏曼殊开始翻译拜伦诗时间,历来争执颇多。《〈拜伦诗选〉自序》篇尾曼殊注为“光绪三十二年”即1906年,有研究者认为苏译拜伦在1906年已经完成了《去国行》、《赞大海》、《哀希腊》,缺少成书时的《星耶峰耶俱无生》,“曼殊再粗心也不可能将‘宣统元年’误为‘光绪三十二年’”,“细读曼殊《自序》”,可知“柳亚子忽略了成书所需要的‘过程’以及成书与出版之间的间隔,将成书与出版的时间都轻率地定在1909年,并因此更改苏曼殊其他活动和著述的时间,这是有违历史真实的。”(余杰《狂飙中的拜伦之歌》,载《鲁迅研究月刊》1999年第9期。)此言不差,不过该“细读”并没给出充分证据证明被“更改”的活动和时间指什么。杨仁山开设秪垣精舍在1907年,苏在1908年10月5日于杭州《致刘三》中写有“兹金陵开设梵文学堂,今接仁山居士信,约瑛速去”和11日所写在秪垣精舍情况,查对《〈潮音〉自序》中言:“去秋,白零(柏林)大学教授法兰居士游秣陵,会衲于秪垣精舍。”“比自秣陵遄归将母,病起胸膈,濡笔译拜伦《去国行》、《赞大海》、《哀希腊》三篇”,可见,1906年已经译完上述三篇是不合史实的。黄侃说:“(曼殊)景仰拜伦为人,好诵其诗。余居东夷日,适与同寓舍,暇日辄翻拜伦诗以消遣。”(《镌秋华室说诗》,见柳亚子编《苏曼殊全集》(五)P237。)考黄侃居日时间,可知苏曼殊翻译拜伦的诗大约始于1907、1908年居日本时。现在可资为证的是1908年编选的《文学因缘》和在《民报》发表的《娑罗海滨遁迹记》中已有其所译《星耶峰耶俱无生》。
    第三、《留别雅典女郎》的译者问题。陈子展《中国近代文学之变迁》论曼殊译诗时说:“我爱看他译的《留别雅典女郎》,我尤爱他译的《去国行》。”施蛰存编选的《中国近代文学大系翻译文学集》(上海书店1991)内录署名苏曼殊译拜伦诗6首,亦含《留别雅典女郎》。现在许多引者均以这两位学者的说法为据,实属以讹传讹。该诗并非曼殊译作,在1908年苏曼殊出版的《文学因缘》内即署译者为“盛唐山民”,《〈文学因缘〉自序》中又明言“《留别雅典女郎》四章,则故友译自《Byron集》中。”故友即葛循叔,是苏同乡(《苏曼殊文集》P298注36),陈独秀《存殁六绝句》写到“曼殊善画工虚写,循叔耽玄有异闻”。1909年曼殊将《留别雅典女郎》编入《拜伦诗选》,1914年版本没有说明译者,当为施蛰存等误选的原因。
    苏曼殊不仅首先系统地向中国译介拜伦,值得称道的是他还译介了西方其他浪漫主义诗人如彭斯、雪莱、豪易特、歌德等的诗作,范围之广无人比肩,特别是《拜伦诗选》等的出版拓宽了晚清翻译文学的路子,使读者能在广阔的视野上了解西方诗歌,影响深远。鲁迅在日本准备创办《新生》时曾邀约已负盛名的苏曼殊作为同人,虽在后来的《杂忆》中有不赞成苏译笔“古奥”之意,但联系上下文,实际上他强调的是曼殊译诗对他的影响:“就自己而论,也还记得怎样读了他的诗而心神俱往;……可惜我不懂英文,所看的都是译本。……苏曼殊先生也译过几首,那时他还没有做诗‘寄调筝人’,因此与Byron也还有缘。”而且,他还清楚地记得曼殊把译诗编入“绿面金签的《文学因缘》中”。民国时文学史家张定璜在《苏曼殊与Byron及Shelly》中评价:“苏曼殊还遗下了一个不太容易认的,但确实不太小的功绩给中国文学。是他介绍了那位《留别雅典女郎》的诗人Byron给我们,是他开初引导了我们去进一个另外的新鲜生命的世界。在曼殊后不必说,在曼殊前尽管也有曾经谈欧洲文学的人。我要说的只是,唯有曼殊才真正教了我们不但知道并且会悟,第一次会悟,非此地原来有的,异乡的风味。……唯有曼殊可以创造拜伦诗。” 1923年,杨鸿烈在《苏曼殊传》中说:“中国这几十年介绍欧洲诗歌成绩非常之坏!……现在白话诗盛行,……但介绍欧美诗歌是目前最迫切的事,我希望大家在译诗上面都要以曼殊的信条为信条。”这些文字给予曼殊译诗的高度评价,代表了当时知识青年的共同感受。从1902年梁启超在《新中国未来记》中首开译介拜伦之风,到苏曼殊系统翻译其诗和1907年鲁迅在《摩罗诗力说》中从理论上阐发拜伦的“摩罗”精神,再到1924年《小说月报》发行“诗人拜伦的百年祭”专号,拜伦以其现代个人的情感表达成为这个古老国度的“灵之音”,成为青年追摹的精神偶像。
    日本学者藤井省三在《鲁迅比较研究》之《鲁迅与拜伦》一章中,以对拜伦的接受为主线,给予苏曼殊高度评价,认为“鲁迅与苏曼殊切开了近代文学地平线”,此言当为知人之论。

(本文载于2006年4月《文艺报》(总252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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