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动态

都市个体的隐喻

发布时间: 2005-06-15

                                     ——读葛红兵的《沙床》

    葛红兵是一个年轻的学者兼作家,他的新作《沙床》甫一面世,便带来了文坛的一片嘈杂,产生了许多的争论。但是,事实上,许多人争论的只是和文本有关一些花边,比如说美男作家等,而不是关于文本本身的探讨,也就是说,这种很热闹的讨论并没有看到作为知识者的葛红兵在书中显然在努力对当下的社会现实作出一种回应。这也是近几年来文坛的一大景观——许多很热闹的争论往往没有涉及到文学的本身,可能这也是市场化时代的文学的一种特性吧。在这里,本文将就《沙床》本身谈一下它的意义指向而不涉及文本以外的东西。
    《沙床》给我们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它的迷茫感伤的气息。这样一种感伤的气息来自死亡的威胁——诸葛家所有的人都有一种奇怪的病症,就是壮年男人都会在突然之间死亡。在这样一种死亡的威胁之下,叙事主人公“我”,诸葛家的三儿子,也就总是有了一种沉沉的忧郁和感伤。
    在文学中,疾病和死亡从来都是最好的道具,只有在这样一些极端性的东西的威胁之下,一些最深层的思想才有可能显现出来。也就是说,它们,充当了最好的用来表现人的深层思想的工具。“没有什么比赋予疾病某种意义——这种意义往往是道德说教式的——更具有惩罚性”,苏珊·桑塔格曾这样告诫我们说。“任何引人注意的疾病,只要它的原因还模糊不清,治疗它的方法还不是太有效,就容易被渲染上各种各样的意义”。1小说中诸葛家族所患有的那种奇怪的能够于不知不觉间夺取人的生命的疾病,在这里显然也就具有了极为重要的意义。也就是说,只有在患了这样一种疾病后,才可能导致人的思维方式的变化,才能够让主人公感受到正常人感受不到的东西。
    事实上,在我看来,《沙床》这一部小说,就是一个充满着多重隐喻的综合文本,疾病、死亡就是是其中最为理想的道具。小说中的主人公诸葛,是上海某大学的一名年轻的哲学教授,但是,在小说中,我们看到,教授的日常生活显然有些颓靡:和女学生的说不清的关系,驱车数百公里仅仅是为了见一个女网友,而在一夜情之后又悄然返回。或者我们可以这样说,教授的生活指向的是当下,而不是未来。小说也告诉了我们教授这样作的原因“……想到自己这些年的生活态度,也是与此有关的吧,如果说二哥是消极逃避着,我哪?我看起来积极,骨子里却是一样的,我用酒精、用音乐、用各种各样的女朋友赖掩饰内心的恐惧感,狂欢的瞬间,死亡好像被战胜了,然而狂欢总归是暂时的。二哥是眼睁睁地看着死亡,他被恐惧攥住了,我是紧紧的闭上了眼睛,我在晕眩中忘却着,好像死亡消失了——我告诉自己我没有看见它,我生活在某种自欺里。”显然,死亡,这样一种当下没有降临的,但是,谁也说不准它会何时到来的死亡,就使的得年轻的诸葛教授失去了未来。他已经没有未来了。所以,他只能生活在当下,生活在自欺里。正如苏珊·桑塔格所说的,神秘的疾病容易被渲染上各种各样的意义。正是小说中诸葛家族的会直接导致死亡的神秘疾病,使得年轻的大学教授具有了一种独特的生活体验,使他生活在一种无望之中。就是说,就当下而言,他的生活似乎没有任何问题,但是,他的目光却无法指向未来,就他而言,未来是一种不可测的凶险,是一种无法预知的、必然的个体生命的消亡。
    显然,葛红兵在这里是在借年轻的教授的个体生命体验指涉整个民族,或者说,指涉整个民族大众中的每一个生命个体。诸葛个体生命的无所依托,所对应的正是当下我们社会作为转型期期间的无序所带给国民的普遍的精神上的混乱和迷惘。疾病带给主人公的是生命前途的不可预知性,显然是对现代性叙事的一种反拨。现代性是一个浩瀚复杂的词汇,但是,无论是政治、经济,还是文化等方面,现代性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矢线时间观,它总是指向未来。长期以来,现代性叙事一直成了我们思想启蒙、思想规范的一种标准,它号召我们生活在未来,生活目标不仅要指向当下,而是还应该指向未来,而且,现代性也设计好了一个光辉灿烂的未来,作为一个目标,供我们去设想。事实上,这样一种目标这也的确成了现代人的精神支柱,当我们对当下不满的时候,我们的价值取向总是指向未来,这样,就可以使得我们重新获得生活的力量,唯有如此,我们才可以想象,食指的诗作《相信未来》会产生那么大 的影响。然而,随着时代的变迁,当经济生活成为我们社会生活中的主题,而我们原来所深信不疑的、坚守的东西突然现出了它迂腐的一面,也就是说,与现代东西不合拍了,于是,我们原来所坚守的关于未来、理想性的东西在那一瞬间轰然坍塌。虽然经济实利告诉我们当下应该怎样作,但是,这样一种东西毕竟无法代替原有的形而上的一种理念。也就是说,经济社会的突然到来,它解构了我们原来思想中的一些体系,关于未来、关于理想等等,但是,它却没有能力建构出来一种东西来填补这个空白,于是,我们原来的神坻被打倒了,却没有新的神坻填充,在这里,只留下了一个空空的祭坛,于是,价值观念的混乱,思想指向的无序,都在这个时代鲜明的凸现出来。或者可以这样说,在当下变幻莫测的社会中,一切都不像原来那样完全有序的进行——有一个宏大话语制定的前途和目标,所走的每一步都有人告诉你是对还是错。在现在这个时空里,个体生命从时代的禁锢里解放了出来,身体不再被简约为历史使命的工具和器物,即个体自由了。但是,与此同时,个体突然发现,在禁锢消亡的时候,原本设定、规划的很清楚的目标、前途,也在这一时刻消亡了。现在不会再有任何权威的话语干涉你,告诉你应该怎么做,但是,也不再有权威的话语向你承诺什么,个体生命被置于了历史的中间,一切都变得混乱和无序。原本的对于个体来说秩序化的生存景况,或者说外在束缚,都突然在外力的冲撞下崩溃了。于是,生活在现代都市里的每一个人,都成了孤独、无助的个体,不再有任何的信念、或者说理想存在,也不会再有给予他坚定行动的勇气和力量。于是,现代都市中无助的孤独个体便只有在对未来的无尽焦灼中游戏着当下的时光。他拒绝任何责任和义务,只愿意及时行乐,甚至不敢去追求自己的幸福。这一切,仅仅是因为他们对于未来的焦灼和无望。小说中,当主人公看到自己家族的男人的一个个的早逝后,他显然不愿也不能再给自己设计一个关于未来的神话,未来,在沉重的死亡面前,显得如此的轻飘和渺小。这样,对于和裴紫的感情,他所能够做的,只能是逃避。逃避着感情,逃避着承诺,也在逃避着自己的幸福。
    在意义消亡价值混乱的年代,知识者应该做些什么?小说中,葛红兵对于知识者也给予了辛辣的嘲讽。《沙床》整体的格调是忧郁和感伤,但是全书的第一章的第三节,是本书中唯一一次描述知识分子集体活动的章节。在这一节中,洋溢的格调却是戏謔和讽刺。,成了全书的一个例外。我们看一下书中知识分子的嘴脸:走到那里总要带一个马桶圈的元老黄大力教授,向所有人不分时间、场合炫耀自己的国际先进水平论文的特聘教授董从文,还有总是旷课的王蕤讲师。一般而言,知识者是社会的良心。作为知识者,尤其是小说中所描述的哲学系的知识者,在当下的无序的时空中,最应该站起来,标举一种价值取向,以自己的知识实现对于迷惘的人们的救赎。但是,小说中,我们看到,知识者对于这个时代也无力作出一种回应。相反,在这个庸俗的时代,学问、知识也被世俗化、庸俗化了。他们仅仅成了知识者猎取自己名声、地位,甚至女人的工具。它们仅仅变成了一种学术杂耍,而失去了自己严肃的终极关怀精神。
    当然,我们也可以看到,作为知识者的葛红兵,也在一直努力的寻找一种东西,以期达成对民众精神的一种救赎。作为小说的主人公,诸葛面临着险恶而不可测的命运,一个必然的不可预知的死亡随时都会降临在他的头上。这确实是一种巨大的忧虑,希腊神话中,得罪了众神的坦塔罗斯所受到的惩罚也仅仅是在他的头上永远有一块悬空的巨石,巨石摇摇晃晃,随时都可能将他砸死。显然,在众神看来,死亡不是最大的惩罚,而是要让人时时感受到死亡的威胁,从而生活在担忧恐惧之中,才是最大的惩罚。作为诸葛家的后裔,他们命定的厄运,使他们注定生活在恐惧之中。如何实现个人的救赎,父亲传授经验是“关键是人生态度。我一生都在对抗死亡,你们的曾祖父、你们的祖父、你们的大哥,我看着他们去了,每次我都是希望它不要来,可是,那个叫死亡的东西,怎么能听我的呢?后来,我对自己说,其实没什么,忘记它,也就好些了。”可是,面临死亡的时候,又有谁能够真正把它忘却呢。这显然并不是很好的救赎办法,如果是的话,那也是极端个人化的,不具有普泛性。作为主人公的诸葛,他寻找的救赎方法是宗教。在面临生命威胁的时候,他用以宽慰自己的是基督教,他用经书的话告慰自己不要为生命忧虑,告诉自己是在走世人必走之路。但是,作为一种舶来品的基督教并不能真正的进入他的血脉,这些东西很显然并不能使他的心真正能够摆脱绝望,获得救赎。于是,最后,只能在无望的救赎中死亡。作家的一种理想,救赎的理想也随之破灭了。
    事实上,小说中一个情节,早就预告了这样一种寻找救赎的失败。那就是为Cathrine寻找猫Dan的过程。这是一个饶有意味的情节,在小女孩告诉我她的猫咪走失以后,我总是看到小女孩那孤独的身影,在等待她的猫咪归来。但是,这个猫却是像一个魔鬼一样,并不因为主人的想念就归来,它神出鬼没的。但是,小说中写道,当有一天,我真的捉住了猫,想交给小女孩的时候,他发现,小女孩不见了,或者说,他根本就不知道小女孩住在哪里。当他按照别人的指点,寻找到小女孩的时候,小女孩却再也不认识他,而且,也不认识那只猫了。在我看来,这里,小女孩和猫的关系,就是我们当下的人——一个个孤独的个体,和信念、理想,甚至未来幸福的关系。我们曾经有过信念理想,就像小女孩拥有过猫一样。但是,有一天,理想、信念,像小女孩的猫一样走失了。于是,我们要寻找,我们要寻回来原本属于自己的信念和幸福。但是,或许是太难以找到了,于是,时间流失了。当有一天,我们原来寻找的东西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时候,可能,我们就像小女孩对她的猫一样,已经完全不认得了。猫没有变,但是,人变了。原来我们所要急于找回来的东西,现在我们发现,已经不是最适合我们的东西了。虽然我们还在寻找,就像小女孩一样,但是,我们自己现在也不知道我们在寻找什么。
    圣经上说道:“所以我告诉你们,不要为生命忧虑吃什么,喝什么;为身体忧虑穿什么。生命不胜于饮食么?身体不胜于衣裳么?你们看那天上的飞鸟,也不种,也不收,也不积蓄在仓里,你们的天父尚且养活它。你们不比飞鸟贵重的多么?你们哪一个能用思虑使寿数多加一刻哪┄┄所以,不要为明天忧虑;因为明天自有明天的忧虑;一天的难处一天当就够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笃信基督教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有一个主在给他们指点着方向。至于我们,则还在寻找,寻找自己丢失的猫。

注释
1 、苏珊·桑塔格 《作为隐喻的疾病和艾滋病及其隐喻》  转引自唐小兵文《最后的肺病患者——论巴金的寒夜》  见《英雄与凡人的时代——解读20世纪》 唐小兵著  上海文艺出版社 2001年版

(本文原载《当代文坛》2004年第5期)

作者简介:刘宏志,男,1976年8月生,河南延津人,文学硕士,助教。主要从事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研究,当代作家作品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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