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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诗论》与从欲文学

发布时间: 2005-11-24


    孔子一生修炼的结果是“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论语·为政》),由此可见从欲而不逾矩是人生的最高境界,而个人要做到“从心所欲”又不违反社会规范,是十分艰难的。在古代文化的开创阶段,存在过一个人人从其所欲,却不必担心逾矩的时期;存在过一种不受任何限制、自由表达情感的艺术,它属于集体创作,表达的是人类的食、色、好、恶等基本欲望,往往以诗乐舞合一的综合艺术面貌出现,在此姑且称之为从欲的文学。在中国古代文学中,《诗经·邦风》就属于这种从欲的文学。
    《诗经》是中国最古老的诗歌总集,三百五篇诗歌皆可诵咏、可歌唱,《墨子·公孟》说:“颂诗三百,弦诗三百,歌诗三百,舞诗三百。”《史记·孔子世家》也说:“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三《颂》是宗庙祭歌,重点表现人对神灵的恭敬;《大雅》主要记载周人祖先的功业和后人对传统的继承和发扬;《小雅》多宴饮诗、战争诗、怨刺诗,写宗族中的兄弟之好、民族间的战争之苦以及对于君主权臣的政治怨言。《颂》《雅》的题材范围超出了人类食色之类的基本欲望,跨入了政治伦理、宗教伦理等领域。唯有《邦风》是自然的歌唱,表现的多是男女情爱、夫妇关系、兄弟关系等简单的社会关系。在战国楚竹书《孔子诗论》中,论及《邦风》诗篇约30首,这些诗篇为我们提供了孔子关于从欲文学的议论。但这些论述大多与对《雅》《颂》的论述混杂在一起,集中论述《邦风》的竹简有以下几支:
    第3简:“也。多言难而怨退者也,衰矣少矣。《邦风》其纳物也,溥观人欲焉,大敛财焉。其言文,其声善。孔子曰:唯能夫”
    第4简:“曰《诗》,其犹平门。与贱民而豫之,其用心也将何如?曰《邦风》是也。民之有戚患也,上下之不和者,其用心也将何如?…”
    第10简:“《关雎》之改,《樛木》之时,《汉广》之知,《鹊巢》之归,《甘棠》之报,《绿衣》之思,《燕燕》之情,害?曰诵而皆贤于其初者也。《关雎》以色喻于礼…”
    第14简:“两矣,其四章则俞矣,以琴瑟之悦,拟好色之愿,以钟鼓之乐”
    第12简:“…好,反纳于礼,不亦能改乎?《樛木》,福斯在君子…”
    第13简:“…可得,不攻不可能,不亦知恒乎?《鹊巢》‘出以百两’,不亦有远乎?《甘棠》…”
    第15简:“…及其人,敬爱其树,其保厚矣。《甘棠》之爱,以召公…”
    第11简:“…情爱也。《关雎》之改,则其思益矣;《樛木》之时,则以其禄也;《汉广》之知,则知不可得也;《鹊巢》之归,则远者…”
    第16简:“…公也。《绿衣》之忧,思古人也。《燕燕》之情,以其独也。孔子曰:吾以《葛覃》得氏初之诗。民性固然,见其美必欲反其本。夫葛之见歌也,则”
    第24简:“以絺绤之故也;后稷之见贵也,则以文武之德也。吾以《甘棠》得宗庙之敬。民性固然,甚贵其人,必敬其位。悦其人,必好其所为。恶其人者亦然。”
    第20简:“…币帛之不可去也。民性固然,其隐志必有以喻也。其言有所载而后纳,或前之而后交,人不可触也。吾以《杕杜》得爵燕…”
    第27简:“…如此,何斯爵之矣?离其所爱,必曰吾奚舍之?殡赠是也。孔子曰:《蟋蟀》智难,《中氏》君子,《北风》不绝。人之怨子立不”
    这些竹简可以分为三组,第3、4简为第一组,是对《邦风》从欲的整体评价。“纳物”“敛财”,追求物质利益,这是人之物欲的表现,孔子对这种人欲并没有屏弃,而是要“溥观”,普遍地考察它,认识它,人欲的存在和表现被当作是一种正常的现象。孔子又说《邦风》“其言文,其声善”,称赞其言辞优雅,曲乐美善,具有极高的艺术性。“与贱民而豫之”,则是君子对待《邦风》的正确态度,要喜民之所喜,好民之所好,与民同乐。
    第10、14、12、13、15、11及16简的一部分为第二组,对《周南》中的《关雎》、《樛木》、《汉广》,《召南》中的《鹊巢》、《甘棠》和《邶风》中的《绿衣》、《燕燕》等七首诗的含义进行分析,并从中探测其道德意义。好色而先友、柔顺以求福、知恒攻可能、夫妻相敬、知恩必报、事死如生、情感专一等是人的自然情感,也具有极高的道德价值。学习这些诗篇,可以获得情感陶冶,提高道德意识,做到“诵而皆贤于其初者也”。
    第16简的一部分和24、20简及27简一部分为第三组,从《周南·葛覃》、《召南·甘棠》、《卫风·木瓜》、《唐风·有杕之杜》四首诗了解民性固然,认为反本、敬宗、尚礼、尊贤等人类最美好的行为都是出自人性的自然流露。
    这三组简论述的都是从欲文学的精华,其中包含的美好情感是任何时代都需要的,可以直接继承;从这些诗篇中引申出来的道德意义,更被《诗论》看作是君子的立身之本。但原始的从欲文学并不都是精华,格罗塞说:“在原始的诗歌里,粗野的物质上的快感占据了极大的领域;我们如果批评他们说肠胃所给与他们的抒情诗的灵感,决没有比心灵所给的寡少一点,实在一点也不算诬蔑那些诗人。”([德]格罗塞著,蔡慕晖译《艺术的起源》商务印书馆1998年第184页)因此,《孔子诗论》对《邦风》诗篇还有反面教训的总结。如17简“《东方未明》有利词,《将仲》之言不可不韦(畏)也”,25简“《[君子]阳阳》小人,《有兔》不逢时”,29简“《卷耳》不知人,《涉溱》其绝”等。总的来说,《孔子诗论》对于从欲文学,采取了取其精华、弃其糟粕的态度。这种态度影响到后来抒情文学与言志文学的发展。
    从欲文学的精华被抒情文学继承下来。从欲指的是表达群体真实自然的欲望,抒情指的是抒发个体主观的情绪、感慨。从欲与抒情在自然、真实、感性等方面是一致的,这种一致使得二者充满了感动人心的生命力量;但从欲的群体性和抒情的个体性是截然不同的,群体的欲的存在具有正当性,而个体的欲必须升华为情才能被接受。
    在从欲文学中寻找道德意义和总结反面教训,这是用理性给从欲文学洗礼。这种理性培育出言志的文学。言志指的是记录个体对于群体生存状况的理性思考,它继承了从欲的善良诚恳,扬弃了它的疯狂迷信。
    由从欲到抒情、言志,这是考察《孔子诗论》所得到的中国文学的发展路径。传统文学理论关于“诗言志”、“诗缘情”两种说法的争论可在从欲说下统一起来了。

(本文发表于《文艺报》2005年3月24日第6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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