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运 富
(郑州大学文学院,汉字文明研究中心)
在这次抗击“新冠病毒”的战役中,日本各界对中国捐赠物质,往往用汉字写上几句古诗表达情意。这种方式既展现了中日悠久的文化交往历史,也是对中国人民病疫鏖战的一种情感慰藉,得到大多数中国人的认可和感谢。但也引发了媒体热议,一是羡慕日本的人文素养从而滋生对中华文化在本土日益淡漠的担忧,二是不屑日本的文艺深邃而更为欣赏“武汉加油”之类的直白。我们无意参与这种论争,阳春白雪,各有所爱,支援慰问,情真为要。这里想说的是日本捐赠物上引用的古代诗词激发了中国人寻找诗词来源并争相解读的热潮,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可在解读中也有一些未必符合诗词的原意和引用者的初衷,值得提出来讨论。例如日本医药NPO法人仁心会等四家机构联合捐赠给湖北的物资上面写着:“岂曰无衣,与子同裳。”这两句出自《诗经·秦风·无衣》,全诗为: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有人解释这首诗的意思是:
“谁说你没有军装啊?我分明与你同穿一件长袍!国王发兵要打仗时,修整好我们的戈与矛,我与你面对同一个敌人。
谁说你没有军装啊?我分明与你同穿那件衬衫!国王发兵要打仗时,修理好矛和戟,我与你同把敌人歼灭。
谁说你没有军装啊?我与你同穿那套罩衣!修理好铠甲与兵器,我同你一道去杀敌。
这是战士们慷慨、勇敢、互助的请战书,被秦人记录了下来,流传成鼓舞斗志的诗歌。”
上面的解释见于2020年2月11日腾讯新闻客户端自媒体,题为《这一次,日本人给我们开了个诗词大会,我们何以作答》,后被广泛转载或大同小异地改写。这样的解释不是今天才有,可以说一直是大多数人的看法,连早先的中学语文教材的注译也大致如此。只是今天被热炒,引起了更多人的注意。我们认为这样的翻译并不准确,甚至可以说有一些错误。例如从“与子XX”的对称语气看,“无衣”者应该指诗作者,即第一人称“我”,故各章首句“岂曰无衣”不宜译作“谁说你没有军装啊”(“岂”也没有“谁”义)。此等不准确的翻译还有几处,且不具论。本文想质疑的主要问题是“同袍”“同泽”“同裳”能否解释为“同一件袍(泽、裳)”,我们倾向于否定,在二十多年前替出版社审读中学语文教材时就提出过应理解为“同样的衣服”,并把观点写入了一篇谈中学文言文注释的文章里[1],同时还发现一些诗文注释类书籍也采用了“同样”义作注或翻译[2],但都没有论述理由,所以至今“穿同一件衣服”的说法还在流行。这次正好借机说一说我们认为“同袍(泽、裳)”不能理解为“同穿一件衣服”或“穿同一件衣服”的理由。
首先,不合文情语境。“岂曰无衣”是反问句,实际意思应该是说“我有衣”,那么“与子同袍(泽、裳)”就得顺着“有衣”作答。如果说“我与你同穿一件衣裳”(即合穿同一件衣裳),那正好说明“我”真的“无衣”,否则为什么要跟人家“同穿一件”呢!而且请赴战场,与人家穿着同一件衣裳如何战斗!如果说“与子同袍(泽、裳)”并非写实,只是形容“与子”关系好(见下),那更无法跟“岂曰无衣”句相接,何况请战上阵跟“关系好”有关系吗!上下文语意难通,显然不会是作者要表达的思想。
其次,不合逻辑事理。实际生活中,可能因为穷而存在夫妻或兄弟“同穿一条裤子”的情况,但那一定是异时轮穿。同赴战场,两个人能“同穿一件长袍”“同穿那件衬衫”“同穿那套罩衣(或下衣)”吗?或者能轮穿同一件“袍(泽、裳)”吗?俗语中倒是有“他俩穿一条裤子,一个鼻孔出气!”之类的说法,但显然这不是写实,而是形容他俩的关系好得像一个人。正如两个人不能“一个鼻孔出气”一样,两个人同时“穿一条裤子”也是虚拟的。唐山方言把两个人关系好说成“穿一条裤子不嫌肥”,强调两个人合穿裤子的亲密无间,同样是虚拟。这种俗语产生较晚,可能跟裤子的两条裤管对称相同有关,“一个鼻孔出气”实际是“一个鼻子出气”,一个鼻子也有对称相同的两个鼻孔。这种比喻限于两个人、两个对称的事物,不可能套用到古代形制不同的“袍”“泽”“裳”上,何况《无衣》的“子”指称的应该是复数“你们”,因为这么盛大庄严的事件、慷慨激昂的气度,不可能是针对某一“个体”而言,那么“跟你们同穿一件衣裳”更是不合情理。
第三,不合词义用法。“同”的常见义是“一样、一致、没有差异”,也就是“相同”。“相同”的事物必然是两个以上,一个事物不能说“同”。当“同”限定名词时,有时可以接“单一”的事物,也就是被限定的事物只有“一个”,因而容易被理解为“同一个”,如“同单位”“同门”“同父”“同年”等。还有日本人这次捐物引用的“山川异域,风月同天”,扬州大明寺鉴真纪念堂前的石刻就作“山川异域,风月一天”,这样表面上看起来“同”确实在句法上相当于“一”。但“同”限定“一个”事物时,这个事物必然是包含或领有多个同类个体的,实际上“同”指向的仍然是多个个体同属于这个事物。如“我与他是同单位的”意即“我与他同属于一个单位”,“张三与李四是同门师兄弟”意即“张三与李四同属于一个老师”,“赵四与赵五是同父异母兄弟”意即“赵四与赵五同属于一个父亲”,“风月同天”意即“风与月共存于一个天”。即如“同室操戈”也不能理解为“在一个房间里操戈”,因为在一个房间里操戈的也可能本是敌人,无法体现“兄弟”义,所以“同室”只能理解为“同属于一个家庭(家族)的”。可见被“同”限定的事物只有一个时,实际是指这个事物内部的成员具有“相同”的属性,并非指“一个事物”。“同袍(泽、裳)”的“袍(泽、裳)”并不具有“天”类的包含领属功能,所以限定它们的“同”不可能有“同属于”的意义,也就演绎不出“同一件”的意义。
第四,还有一条可供参照的材料,就是《诗经·唐风·无衣》。诗曰:“岂曰无衣?七兮。不如子之衣,安且吉兮。岂曰无衣?六兮。不如子之衣,安且燠兮。”标点有分歧,诗题跟《秦风·无衣》同,首句宜取同。《唐风·无衣》诗意也是前面问“岂曰无衣”,后面答有衣啊,只是没有你的衣好罢了。两诗互证,可定前后句之间的语意关系。
综上所述,把“同袍”“同泽”“同裳”理解为偏正结构的“同一件衣裳”是有问题的,所以前引翻译不可靠。于是有人跟我建议把它们理解为动词性的修饰结构。“同”修饰动词时可表“共同”义,如“同盟”“同归”“同游”等,那么“同袍(泽、裳)”不是可以理解为“共同穿上战袍”吗?我们觉得不可以。因为跟“岂曰无衣”接不上,而且“共同”干什么通常带有合作互助的意思,正常人“穿衣服”大概是无需合作互助的,何况“共同”作为修饰语后面必须出现动词,而“同袍(泽、裳)”并没有动词。修饰动词的“同”还可以表“合共”义,如“同住一屋”“同睡一床”“同盖一被”等,但同样不适合用来解释“同袍(泽、裳)”。因为这种用法的“同(合)”后面也必须有动词,“合”义指向的是动词主体(人)而不是动作涉及的物,动作涉及物(屋、床、被)的数量限定词是“一”而不是“同”,其物虽“一”,却具有可供多人同时使用的常态。“同袍(泽、裳)”结构中既没有动词,也不是可供多人同时使用的常物,所以即使添加一个动词也不能理解成“合[穿]一件袍(泽、裳)”。而且这样理解的话,跟前面翻译的“同穿一件”意思差不多,同样存在不合语境和不合情理的问题。
我们认为,“同袍”“同泽”“同裳”可以看作偏正式结构,但不按“同一件袍(泽、裳)”理解,而取“同”的常用义“同样、相同”理解为“同样的袍(泽、裳)”。句法分析为省略动词,或者看作偏正词组“同袍(泽、裳)”整体活用为动词,理解时需补出“穿”之类的动词,那么“与子同袍(泽、裳)”的句意就应该是“我跟你们[穿]同样的衣服”,可能指在同一军队服役,因为军队是有统一制服的(平时可能随便穿,操练和列阵作战时应该是基本一致的,这个尚无确证,只是暂作推想)。诗人想要同仇敌忾上战场,故借衣服设问,难道说我没有衣服吗?我可跟你们穿着同样的军装啊!意思是难道说我不是军人吗,我跟你们一样也是军人啊,所以我们负有同样的责任,在国家需要的时候,我理应“与子同仇”而“偕作”“偕行”。这大概是遇到阻碍不能上战场的军人的请战宣言。
面对新冠病毒肆虐人间,日本友人觉得跟中国人一样,都是战士,都有抗击病毒的责任义务,应该患难与共,故借诗明志,用意委婉而深刻。
注释:[1] 李运富《中学语文教材文言文注释应注意的几个问题》,《课程·教材·教法》2002(11);
[2] 如高亨《诗经今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杨任之《诗经今译今注》,天津古籍出版社1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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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字学微刊 2020-02-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