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何谓“新文科”
“新文科”可以作多角度的解读。比如把原有的某些学科建设成新式学科,或者新设置某些原来没有的学科来建设,结果都属“新文科”。但“新、旧”是相对的,要讲“新文科”,应当也要了解“旧文科”。近代以来,中国的文科学术有过多次求“新”思潮,每次“新”“旧”都会相对变化。先有上世纪20年代的“新文化运动”,一切封建思想和大部分的传统文化、传统学术都被当作“旧”的东西遭到反对,汉字也在反对之列。新中国成立后,一切向苏联学习,在大学,学科设置和课程体系完全照搬苏联,符合苏联模式的就是“新学科”,不符合的当然就被否定为“旧学科”。那次的“新”主要是解决学科体系问题。改革开放以后,一切向西看,全盘西化成为“新时尚”,苏联的那一套不再吃香了。但改革中的求新,主要表现在思想、理论和方法上,仿照苏联的那套文科体系并没有多大变化。那么处于新时代的眼下的“新文科”建设,是相对什么“旧”而言,希望要有怎样的“新”呢?
我们觉得这次的“新文科”建设总体上要与“新时代”相应。“新时代”的主要目标是走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道路,实现复兴中国、富强中国的“中国梦”。其突出的时代特征就是不再看西方的脸色办事,而一切从自己的实际出发。因此这次的“新文科”建设,多少有点针对以前的全盘西化,当然也应该包括更前面的全盘苏化,甚至更更前面的“五四新文化”。这些以前的“新”,相对于现在的“新”已经转化为“旧”了,倒是以前被他们否定的某些中国传统文化和传统学术在新时代里应该要重获“新机”。所以继承传统,弘扬传统,创新传统,收回文科学术一切向外看的眼光,使文科建设本土化、中国化,应该成为新时代“新文科”建设的一个重要取向。
例如文字学,在中国传统学术体系中地位非常高,甚至有“文字崇拜”现象。中国古代有文字学,没有语言学,语言学包含在文字学中。所以宋代学者晁公武《郡斋读书志》说:
“文字之学凡有三:其一体制,谓点画有衡(横)纵曲直之殊;其二训诂,谓称谓有古今雅俗之异;其三音韵,谓呼吸有清浊高下之不同。……三者虽各一家,其实皆小学之类。”
小学就是文字学,包括语言的词汇和音韵。可是经过“新文化运动”和“苏化”“西化”以后,汉字被打倒,文字学地位一落千丈,在现代的学科体系里,根本找不到有“文字学”了。例如研究生招生学科目录和社科基金项目申报学科目录中都没有独立的“文字学”或“古文字学”,只在“中国语言文学”下设的“汉语言文字学”二级学科中提到“文字学”,在“考古学”下设的“古代文字与铭刻”中提到“古代文字”,这种情况跟传统学术完全相反,文字学依附于语言学和考古学了。那么是不是这门学科社会并不需要因而可有可无呢?其实不然,文字学具有悠久的历史传统,文字所蕴含的文化元素和社会职能,是别的学科无法取代的。在国家提倡复兴传统文化、增强文化自信的新时代,本身作为文化符号同时又是文化载体的文字学,特别是古文字学,就更加显得重要。所以我们认为,无论从弘扬传统出发,还是从现实需要考虑,提高文字学地位,建设独立的文字学学科,特别是古文字学学科,应该是新文科建设的急务之一。下面专门谈谈新文科背景下如何建设“古文字学学科”的问题。
二、古文字学建设的必要性
古文字学以研究小篆以前的文字材料和出土文献资料为主,属于“冷门”“绝学”范畴,与传统文化的继承发扬密切相关,目前人才匮乏,急需重点扶持建设。
(一)古文字学事关文化传承,党和国家非常重视
文字是人类进入文明的标志,汉字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基因,也是开启古老中华文明的管钥。党和国家非常重视甲骨文等古文字的研究,习总书记近年来多次讲话指出:“要重视发展具有重要文化价值和传承意义的绝学、冷门学科”;“新形势下,要确保甲骨文等古文字研究有人做、有传承”。
为贯彻落实习总书记有关讲话精神,教育部国家语委从2017年起开展“甲骨文等古文字研究与应用专项”工作,设立专项课题,并成立“专家委员会”。2018年,国家社科办单独设立冷门绝学专项项目,2020年又增设团队建设项目,其中包括甲骨文等古文字研究。在这个背景下,中宣部、教育部、国家语委等八部门启动了“古文字与中华文明传承发展工程”,并重新成立“古文字工程专家委员会”。
古文字学由“冷”变“热”了。但目前的“热”还停留在“外行看热闹”的阶段,行业内或者说体制内的学科建设并未跟上,没有学科基础和人才基础的“热学”是难以持久的。
(二)古文字学人才十分缺乏,急需专业培养
目前全国专业从事古文字研究和教学的学者估计在200人左右,远远不能满足学界和社会对古文字学人才的需求。
一是古文字材料层出不穷,需要整理和研究人员。
20世纪以来,出土古文字材料品类繁富,数量巨大。光有字甲骨就在16万片以上,金文器物超过1万5千件,简牍数量更多。这些材料是中华文明的瑰宝,而整理、研究这些材料需要大量精通古文字学的专门人才。由于人才不足,现在仍有不少古文字材料没有得到及时的整理与研究。
二是古文字教学范围扩大,需要教师和推普人员。
古文字知识作为课程教学原来基本上限于硕博研究生阶段。但教育部在2020年开始的“强基计划”中列有古文字学方向,2021年又批准吉林大学将古文字学作为本科专业单列出来,还有许多高校在文科基地班、国学班等开设古文字课程,于是古文字教学迅速扩大到本科层面。而且,随着古文字热的到来,古文字知识走进中小学课堂也势不可挡。古文字教学之花同时在大学和中小学盛开,可育花之人远不够用。
三、古文字学学科和人才培养现状
经过几代学者潜心钻研,我国的古文字学研究取得了丰硕成果,但以甲骨文研究为代表的古文字学毕竟是少数人沉浸于其中的“冷门学科”,发展起来并不容易。古文字学发展的制约因素主要有四点:其一,古文字学学科地位不明确,专业从事古文字教学和研究的人员缺乏归属感;其二,古文字学具有跨学科性,该领域的从业人员不仅需要古文字学的专门知识,还必须具有语言学、历史学、考古学、文献学、数字化技术等相关学科的知识,因此能够胜任的人非常少;其三,在科技手段尚未被广泛应用于古文字材料的时候,对古文字的字形和图像处理比较困难,相关学术成果的发表和出版很不容易;其四,尽管党和国家非常重视古文字学的发展,但社会各界对古文字学的重视程度其实还不够。所以总体上看,目前的古文字学人才培养并不乐观。
先看研究生层面。
前面提到,在学科目录中,文字学都没有独立地位,更别说古文字学了。2020年前,古文字学人才的培养只在研究生层面,全国可以招收培养古文字方向硕博士生的学位授予点总共100个左右,每年毕业的古文字方向硕博士生400人左右。
在学科归属上,偶尔招收古文字方向研究生的可能分散在三个一级学科下的四个二级学科,即中国语言文学下的古典文献学和汉语言文字学,中国史下的历史文献学,考古学下的古代文字与铭刻。改革开放恢复研招以来,大陆培养的古文字学博士超过600位,硕士达数千人。表面上看古文字人才应该够用了,所以“强基计划”开始招收古文字本科生后,不少人担心古文字人才过剩。但实际上目前固守在古文字研究岗位的大约只有200人,其中还有很多不是古文字方向博士出身。600多位古文字专业博士毕业生流失太严重。
究其原因,一是生源兴趣问题。许多高校为了完成升学率和招生任务,在研招中不管学生专业兴趣,实行內部调剂,结果调剂到古文字方向的学生有许多对古文字并不感兴趣,这些学生苦熬几年,混个学位,毕业后大多转从它业。二是培养质量问题。古文字学不独立,缺乏专业师资,有些学位点培养的古文字研究生专业基础差,毕业后难以继续从事古文字研究。三是职业发展问题。受学科地位影响,毕业后选择从事古文字研究的话面临三难:报项目获奖励难,发核心论文难,职评晋级难。这三难互为因果,限制了古文字职业发展,也影响着古文字人才培养。好在随着党和国家对古文字学的重视、随着“破五唯”政策的实施、随着出版科技的进步,上述三难困境正在改善,特别是古文字科研立项近年来大量增加,让我们看到了事业发展的希望。
再看本科生层面。
2020年,教育部实施“强基计划”,首批在36所双一流大学开展试点,其中包括“汉语言文学”本科专业下的“古文字学方向”。当年就有清华大学、北京大学、中国人民大学、复旦大学、中山大学等10多所高校开始招收古文字方向本科生。
从招生情况看,古文字学表面热实际还是冷,许多学校招不满,有的学校招生人数比招研究生还惨。其中原因值得深思。就像国家提倡甚至奖励生二胎,可大家还是不愿意生,因为生育成本太高,一般人生不起。古文字学本科招生有没有生二胎这样的压力呢?应该有。因为现在的高中毕业生对古文字基本没有接触,不知深浅,一怕考不上,二怕考上了毕不了业,三怕毕业了找不到工作。所以现在报考古文字“强基班”是需要冒险和奉献精神的。
古文字方向纳入强基计划,初衷是好的,但按照学校级别来实施,也有一些弊端。允许招生的“一流A类”高校并不都具有充足的古文字学师资,有的无法招生,有的勉强招生,开出系列课程都成问题,要支撑和建设好一个古文字学本科专业难度很大。而“一流A类”高校之外,有些高校可能具有较强的古文字师资力量,却因政策所限无缘强基计划。这是古文字方向强基计划面临的窘境,也是招生不顺利的原因之一。如果不是按学校级别规定,而是像吉林大学获批“古文字学本科专业”那样,允许各单位根据自身情况主动申报、经过审批满足基本条件才进入“古文字强基计划”,效果应该会更好一些。
四、古文字学人才培养建议
古文字学科的建设应该被看作原来没有或不独立的新学科。建设新学科需要具备相应的条件和实力。古文字学能否持续发展,人才培养是关键。教育部适应形势需要,2020年开始推行古文字方向“强基计划”,2021年又在本科专业中列出古文字学,从而将古文字学人才培养从研究生层面扩大到本科层面,由此确保了人才培养从基础抓起。
将古文字学纳入本科教育,是解决古文字学人才紧缺问题的必由之路。不过,古文字学人才培养是个系统工程,要想达成预期目标,还应该有一些配套措施。对此,我们提出以下几点建议。
第一,明确古文字学地位。有了学科地位,才能进行学科建设;有了学科基础,才能系统培养学科人才。没有独立的学科地位和坚实的学科基础,古文字学人才的培养就难见成效。
第二,增加古文字学培养单位。应该允许甚至鼓励具备条件的非“一流A类”大学通过申请评审进入“强基计划”招生。
第三,探索多途径的古文字学人才培养模式。“强基计划”之外,教育部的“基础学科拔尖学生培养计划”也可以用来培养古文字学本科人才。郑州大学文学院已经尝试开办了“古文字学特专班”(详参《汉字生态》总第4期《古文字传承文明,新文科开创未来——“古文字学特专班”开班报告》),经过一年的实践,效果良好。这种培养途径的优势在于,学生的专业兴趣和志向比较稳定,成才的可能性也更大。
第四,应建立古文字人才贯通培养体制。在中小学就要适当加入一些古文字元素,浸润相关古文字知识,贯通从小学、中学、大学到硕士生、博士生的连续培养。专门为中小学编写适度的古文字辅助读物,为本科生编写古文字专业教材,为研究生提供系统的古文字原始材料和有发展前景的科研课题。
第五,建立古文字学专业人才的合理评价机制。作为传统学问,文字学特别是古文字学具有自身特点,一方面要与时俱进,尽量适应数字化、智能化、网络化等新趋势;另一方面要保持传统,重根底、重积累、重综合,在文史哲融通的前提下突出专业,在继承的基础上开拓创新。因此,对古文字学专业人才的培养和评价不能急功近利。只有摒弃功利性目标,古文字学人才才能健康成长,古文字学学科才能蓬勃发展。